火炎  >>  正文
火炎:来自沙漠的微笑
火炎
2015年10月21日

整整三十年,我终于再次看到了高尔泰先生和他的微笑。不过,是在他的散文中。

高尔泰先生。资料图片
高尔泰先生(资料图片)
为了作好报社的专栏文章,我竟知不觉地开始了在文字世界里的探寻。近一段时间,读了北岛先生的散文集《蓝房子》,里面收录了二十余篇作者在国外的一些见闻趣事。当我看到书中一篇题为《证人高尔泰》时,心里不禁一怔:高尔泰,莫不是三十年前我在兰州见过的那位高教授吧?北岛写道:“高尔泰在戈壁滩的劳改营目睹了无数的死亡,自己也差点饿死。一九五九年他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死亡线上挑出来,送到甘肃省博物馆画十年大庆的宣传画,逃过一劫。”
感觉就应该是我在兰州见过的,那位因写了一篇《论美》的文章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夹边沟去,差点被饿死的著名美学家高尔泰。我还从文中得知高先生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寻找家园》,遂上网订购了。国庆节后一上班,所购之书送到,急忙打开,封套上高尔泰教授的黑白照片赫然在目,就是他,就是他!

高尔泰先生的散文集《寻找家园》
高尔泰先生的散文集《寻找家园》
照片上的他苍老了许多,但笑容还是像孩子一样,纯真地难以置信。事实上,那不是真正的纯真,而是经历了苦难与死亡涅槃后的一种释然,一种常人很难解读的密码。
1984年暑假,我和同学焦阳两人为了践行“行千里路,读万卷书”的志愿,搞了一个名为“陇上行”的远行活动,骑自行车从西安出发,一路向西,翻越了六盘山和华家岭,骑行七百余公里,历时六天半到达兰州。
这种活动在当今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在三十多年前,还真算得上小小的壮举,家里和周围的不少人为之震惊。特别是我那位在兰州一中当物理教师的大舅,他就满心欢喜,逢人就夸,整天陪着我们谈天说地,恨不得也要骑上自行车和我们一同去远行。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一个人,问道:“你们听说过一个叫高尔泰的美学家吗?你们是学文科的,这个人你们还是要见一下,是个文化界名人,很有学问,现在兰州大学当教授,我带你们去见见,一定能聊得来。”
事隔三十多年,当时我们是哪一天的哪个时间在哪个地方见到高教授的,我都回忆不起来了。但有三件事我却记忆尤深。
一是我对高教授的印象,着实不好。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反差太大,一脸沧桑,像个山里的老农,却有着一副孩子般的笑容,天真无邪,甚至有些憨。不修边幅不说吧,还光脚穿着一双旧得发黄的解放鞋。这难道就是著名美学家、文化名人高尔泰吗?眼前所见与想象的差距也太大了,以至于内心有种被舅舅忽悠了的感觉,顿时兴致索然。
第二件事是我问他:“高教授您与高尔基是什么关系呢?”他憨憨地一笑对我说,“我估计你会提这个问题,因为很多学生都这样问过我,其实啥关系都没有,他是俄国人,我是中国人,咋会有关系呢!”语气中透着不屑的傲气。不知是由于敏感还是已经产生的不良印象,感觉他骨子里很傲也很倔,尤其是他怪异的微笑,不是我刚刚开始认为的那种简单的天真,而是有些说不清楚的邪性。
其三就是一个小争议。我说,听我舅舅说您是著名的美学家,我们刚好现在也正在学《美学》……。他居然没等我把话说完,就肯定的说,你们学的那个美学观点和我的不同。我问为什么?他说,你们学的美学一定是所谓的客观美学吧。恰恰相反,我认为美是主观的,是发自内心的……。
我也抢话反驳说,美不可能是主观的,美不美是一个事实,客观地摆在我们面前,供人们判断选择。高教授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换了话题:我听你舅舅说你们是骑自行车从西安来的。那么,你们一路上一定见过许多美景吧?你们觉得风景很美,那是因为你们或多或少地接受过美学方面的教育,具有一定的审美意识,美的标准或高或低的进入了你们的意识,你们就会判断出美与丑了,就会发现和判断眼前的景色美与不美了。而那些在你觉得是美景里劳作的农民,他们也许就不认为这里是风景,更别说什么美了,甚至还会因为贫穷和劳累觉得这里很不美,如果你对他们说,你们这里的确很美,农民们就会不客气的说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高教授口气十分坚决,他这样说得越多,我就越发感觉糊涂,听不懂了,也就听不进去了。也许是话不投机的缘故,使得聊天的气氛呈现出一些冷场的尴尬,确实觉得没啥可说的,就与高教授告辞了。高教授依然用他那独特的微笑与我们告别。这一回我真的感觉他的笑有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深奥,机械扭曲的表露,比哭难受的怪异。我心想,再也不愿看到他和他的这种微笑。
事实上,三十年来也的确再也没有见到他了,但他的微笑却时不时还会闯进我的记忆,似乎在提醒这个人在脑海里的存在,微笑的高尔泰。如今看来,那次与高尔泰先生的会面是失败的,是一次人生的失之交臂,幼稚与无知制造了一场遗憾。我舅舅的看法是对的。
高尔泰教授在他的另一个散文集《草色连云》的自序中是这样开头的:“我这辈子,和沙漠有缘。青年夹边沟,中年敦煌,晚年拉斯维加斯。”我从这段话中仔细推算了一下,如果把人生的艰难经历比作是沙漠的话,也就是当我刚刚走到沙漠边缘还不知沙漠是什么的时候,高尔泰先生已经经历了两个大的沙漠而且是极其残酷的沙漠,几乎将他吞噬。
如今,尽管高先生已经过上了平静安宁的生活,但从他的文字中,我总感觉他的灵魂还在沙漠中踯躅前行。
我在细心阅读了高尔泰先生的散文集《寻找家园》后,对他的“高氏微笑”才有了深刻的了解和认识。高尔泰在《幸福符号》一文中写到,他夹边沟劳改时,他和所有劳改人员为了应对监管人员,发明了这样一种创举:“夹边沟人共同创造了一个幸福符号:一种举世无双的笑和举世无双的跑。……一般的笑先得要有快乐一般跑先要有力气,为了做到在没有这两样东西的条件下笑和跑,我们每个人都同自己进行了一场艰苦的持久的斗争,眼睛眯缝着两角向下弯,嘴巴咧开着两角向上翘,这样努力一挤,脸上的横纹多于直纹,就得到一个笑容。这有点费劲。要吃劲地维持着笑容,就得费更大的劲。笑容由于呈现出这费劲的努力,就有点像哭。”
对,没错。高尔泰三十年前给我留下就是这种像哭一样的笑,没有快乐的笑。年轻的我并不知道他的人生经历,更不知道他在夹边沟的磨难经历,所以根本不理解他内心的幸福符号竟然是这么的伤痛不堪;更难理解这样的经历如何成为他独有的常人难以企及的财富。
高尔泰在此文结尾中写道,“我想假如有一个不知就里的局外人,一下子面对这独特的景观,一定会惊骇得张大嘴巴,半天也合不拢来。我想单是那无数凝固不动的怪异笑容,就足以把他吓得头发竖竖的。我又想,假如这时发生地震,我们全都突然埋入地下原样变成化石,异代的考古学家也一定不能解释,这举世无双的表情和姿势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我就是那个“不知就里的局外人”,因此也就一直也没搞明白,也根本不可能真正搞明白高尔泰的幸福符号究竟是怎样的,直到今天。因为,我从未走进过彼时那片定义笑容的沙漠。
关于作者:火炎,中国日报驻广西记者站站长

【责任编辑:管理员】
中国日报陕西记者站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