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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系列随笔之九——大海是我兄弟
毛峰
2016年03月07日

杰克·凯鲁亚克

大海是人类悲惨、空虚却又五光十色的奇幻、迷离的生活之缩影,也成为西方经典作家从荷马一直到杰克·凯鲁亚克(1922-1969)笔下最动人的景象之一:无从驾驭的自然力、无从把握的浩瀚、不可思议的、令人心碎的美,这一切人类生活的本质特征,都荟萃在21岁的英俊男孩、初次作为见习水手出海航行、耽于沉思和写作、刚刚从哥伦比亚大学毅然退学的杰克·凯鲁亚克的焦灼视野中:

所有的生命不过是一颗头颅

和一具骨架,食物和燃料穿过

于是我们才能如此

美丽地、愤怒地燃烧

杰克在1949年的一首诗里,如实揭穿了人类生命的本相——食物的热量穿过我们的躯体(头脑和骨架),使我们时而“美丽”时而“愤怒”地燃烧,如此而已。杰克的问题,也是一切够格的思考者和写作者所必然直面的终极问题:在一个物质能量偶然地碰撞、燃烧和熄灭的世界中,人的生命,那不同于物质存在的精神意义,又是什么呢?

在1942年7月18日的清晨,杰克在甲板上,眺望即将远去的城市,内心思忖着:“我该如何写作这本笔记?这艘船又要开向何方?何时启航?这个灰色大盆的命运(指杰克服役的这艘给美军提供给养的商船,随时有被德国潜艇击沉的危险,也因此船上水手的报酬优厚,秉性喜欢冒险和丰厚报酬的美国年轻人,譬如杰克,都纷纷加入,一如美国飞虎队员在中国云南的英勇行为的动机之一,就是冒险、刺激与丰厚报酬的吸引力,外加中国大西南地区烟花女子的风情万种,令这些美国大兵的过剩精力有地方消耗,以至于飞虎队司令陈纳德将军,对昆明妓院竟然开办到飞行队宿舍一事,只能睁一眼闭一眼,思之莞尔)如何?……我本来可以回家说声再见——但要说再见如此困难,如此令人心碎,我没有勇气或力量来承受这生命的巨大悲情(杰克父亲早死,母亲长年守寡,悉心照料着杰克的生活起居,直至杰克因酗酒而英年早逝;既是浪子又是赤子的杰克,深爱母亲,不敢告诉母亲参加这种有生命之虞的航行)。我热爱生活的随性之美,但也害怕它那可怕的力量。”(杰克·凯鲁亚克:《大海是我的兄弟》,序第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译本)

《大海是我的兄弟》书影

杰克在《大海是我的兄弟》里塑造了两个青年形象——四处漫游的27岁水手韦斯利·马丁和32岁的大学助教比尔·埃弗哈特,前者代表杰克“世俗的一面”:泡妞、酗酒、打架、游荡;后者代表杰克“智性的一面”:“对这一切嗤之以鼻,溜走,躲在一个黑暗角落里,暗自焦灼。”杰克让两个人结伴而行,后者在前者鼓动下加入了船队:“我需要历险,历经破败的码头、海鸥、如酒般的海水、船舶、港口、城市、面孔和声音,我想了解真实世界,而不是从书本上……” (杰克·凯鲁亚克:《大海是我的兄弟》,序第11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译本)

杰克一生都受到自身双性恋倾向的撕扯,他偶尔与俊美的街头混混尼尔·卡沙迪、文学创作的伙伴阿兰·金斯堡同床共枕,但在更多时候,则是与女孩同居:与男人的交欢,使他获得精神的愉悦;与女人的嘿咻,则让他的肉体获得放松与休息。在《大海是我的兄弟》里,比尔代表着杰克“异性恋”的一面:在深夜的码头酒吧门外,比尔再次沉迷于对十年前、当时自己17岁时热恋迎娶的女孩埃德娜的爱欲之中:“她的嘴唇芬芳、迷人。他把嘴唇挪开,埋入她漂亮的发浪中,那头发甜美依旧!甜美依旧!……这女人是谁?一阵痛楚深陷入韦斯利的胸膛……这当然是埃迪(埃德娜昵称)。她温柔缱绻地回到了他尚年轻的那一部份,她又令他业已老去的那一部份震惊,她潜入其中,让他终生困惑、倍感陌生……‘回去找你那些富家男友们去吧!’他咆哮道:‘他们什么都有。我一无所有,是个穷水手!’……埃德娜哭嚎起来:‘我谁也不要!只要你——你是我丈夫!’韦斯利扭身道:‘我不阻止你干任何事——我要离婚!’埃德娜绝望地哭泣道:‘我不离婚!我爱你!’韦斯利抄起脚边的酒瓶,砸向街对面的仓库墙壁,酒瓶如灯泡般碎裂一地,埃德娜哭嚎尖叫起来。‘我对这整桩事情就是这么想的!’韦斯利喊道。”(杰克·凯鲁亚克:《大海是我的兄弟》,正文122-12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译本)

杰克以小说刻画了男女性爱关系的本质:先是男女双方的两性相悦,包括男人对女人身体的本能焦渴(这方面各种品牌的洗发-护发香波贡献很大,它们使女人长发散发迷人芳香,男人则如嗅觉敏锐的野兽,被香波的气息彻底俘获)、女人天然对稳靠感的倚赖;两人婚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女人如此琐碎、势利,原来男人如此粗暴、蛮横,婚姻关系的真相、一切人类关系的可怕真相,此时才露出狰狞的真容,但为时已太晚;最后,男人独身、浪迹天涯、四处留情,女人则嫁作富人妇、在衣食供养下独守空闺、寂寞一生(富人更易包养情妇),是一切婚姻除凑合之外的最好结局了。

比尔在水手舱里,发现了一个俊美的男孩水手,丹尼·帕尔默,这是杰克隐晦爱慕的同性恋人:“这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浓密的金发一蓬蓬卷着,淡色的眉毛宽阔厚实,嘴唇饱满红润,眼睛最诱人,贝壳蓝的眼珠清澈透明——大大的眼睛、纤长的睫毛——即使最迟钝的人见了也会心动。他个子很高,身材消瘦但四肢健美,前胸宽阔,肩膀方正……自腹部以下的身体更显瘦削。比尔发现自己已经看傻了。”(杰克·凯鲁亚克:《大海是我的兄弟》,正文第13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译本)

杰克充满同性情欲的目光,把英俊男孩丹尼的美貌尽情打量、抒写,笔触直逼“腹部以下”,隐晦地暗示着比尔,作为杰克“智性一面”的象征,更渴望同性间的肉体交合所带来的、唯有男子之间才会拥有的精神默契与智性愉悦:“整晚他梦见的都是混乱的悲喜剧:丹尼·帕尔默身穿礼服,邀请他去他的铺位……”(杰克·凯鲁亚克:《大海是我的兄弟》,正文第14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译本)显然,根据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这是一个久遭压抑的“性爱之梦”:美貌男孩丹尼身穿礼服,梦中邀请比尔(即杰克)到他的水手铺位上交欢,“礼服”无疑是“禁忌”的遮掩物,梦者渴望两人冲破世俗禁忌,宽衣解带、热烈交合、同床共枕于水手舱的床铺之内;根据金西博士的著名研究报告《男性性行为》所言,男子在某些特殊场合,譬如海船、士兵营房等,由于性饥渴,即使是冥顽不灵的异性恋者,也会对同性产生性冲动、发生性行为,这些“际遇性的偶发同性恋行为”进一步证实了男子之间、同性动物之间,普遍存在性冲动和性行为的科学基本判断,也是全球同性恋平权运动、欧美发达国家准予同性结婚并领养后代的法律基础。

俊美男孩丹尼,似乎对比尔并不感性趣,他更钟情于老水手尼克:“‘我要搬到尼克这里来住,’丹尼宣布道:‘你们不觉得这里比底层臭烘烘的铺位好多了吗?’……‘不要被他骗了!’尼克赶紧说:‘去他的那些借口!他就是想跟我鬼混!’丹尼红着脸笑起来。尼克掐了掐他的脸蛋儿:‘你们看,他漂亮不漂亮?”(杰克·凯鲁亚克:《大海是我的兄弟》,正文第184-18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译本)

对于初出茅庐的俊美男孩来说,获得一个父亲或兄长式的同性长者的悉心保护、指点与疼爱,是同性爱史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的源泉:苏格拉底与阿西比亚德、亚历山大大帝与赫瑞斯提昂、哈德良大帝与安提努斯、汉高祖与男宠、汉文帝与邓通、汉武帝与韩嫣、汉哀帝与董贤、郑板桥与男仆、米开朗基罗与卡瓦耶里、莎士比亚与南安普顿伯爵、惠特曼与友人、王尔德与道格拉斯、纪德与阿拉伯少年之间的同性恋爱皆然,成年男子的美少年之恋,常谱出唯美之颂歌。

惠特曼《草叶集·菖蒲集》等伟大诗篇谓之“兄弟情谊”(brotherhood,同性爱者又称“同志”),杰克·凯鲁亚克的《大海是我的兄弟》(The Sea Is My Brother)就是这一“兄弟情”、同志爱的隐晦抒写。在令人困惑的异性恋必然带来的婚姻麻烦与挫折不断、飘忽不定、孤独无依的人生探求中,男子之间的爱情,才是值得真正拥有的价值与美,尽管杰克秉承僵化的天主教禁忌与世俗禁忌,总是对此闪烁其词:“韦斯利抬头看着比尔,他们一言不发地互相盯着……在韦斯利那黑色眼瞳的短暂一瞥中,比尔知道他读出了自己的心曲并默默回应着……他俩都低下了头。”(杰克·凯鲁亚克:《大海是我的兄弟》,正文第184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译本)“那句老话不言而喻:‘我们都是一船之人’,所有海员都接受了波士顿海员俱乐部拱门上的这句标语,所有穿过门拱的人,都缔结了海上的兄弟之情——他们把大海视为巨大的平地犁铧,一股联结人的力量,主掌着他们的同志血脉,主掌着他们共同的忠诚。”(杰克·凯鲁亚克:《大海是我的兄弟》,正文第148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译本)

生命是一艘不知航向的飘忽巨轮。

眺望着本体空虚的大海,人们除了兄弟之情,除了肉体的交合与灵魂的爱惜之外,又能如何呢?

古罗马哲人贺拉斯曾吟哦道:“时间磨灭了万物的价值”;中国诗歌烈士海子亦曾吟诵:“爱怀疑、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在这磨灭一切的时间潮水中,面对令人心碎的蔚蓝大海、美丽躯体与同志恋情,杰克·凯鲁亚克,与惠特曼等诗圣一道,紧紧拥抱着彼此、拥抱人类的身体和灵魂,用亲吻和眼泪,诉说着沸腾的兄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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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