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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系列随笔之三十七——须知一切相,皆为虚妄
毛峰
2016年05月10日

叔本华

今晨,叔本华使我澈悟而平静。

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三篇“世界作为表象再论”第35节结尾处,以地藏菩萨的口吻,微笑着,教诲说:

那无尽的源泉是有限的尺度量不尽的。……无减于昔的无穷无尽的源泉总敞开着大门、提供着无穷的机会。在这现象的世界里,既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损失,也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收益。唯意志永存,这自在之物;唯有它,这一切现象之源。它的自我认识,它随之而有的、起决定作用的自我肯定或自我否定,那才是它自身唯一的大事。

对我来说,对一切人来说,唯一的大事是认识自己,认识自身的意志,并葆有这一意志,而不是泯灭之。

恰如某学生在课上听课、观碟的间隙,赠送我一只鲜红而浑圆的苹果,此刻安静地依偎在书案水瓶一侧,与我一同聆听着Gil Shaham演奏小提琴、 Goran Sollscher演奏吉他所诠释的 Franz Schubert(1797-1828)妙曼乐曲:苹果坚守在自身的果核、肉体、意志、生命和芬芳中,不问世事沧桑、今夕何夕也。

阿图尔·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是现代哲学第一人。他诞生之初,其父海因里希·弗洛里斯,一个具有强烈共和主义自由倾向的商人,给儿子起名“阿图尔”,这一名字在几种主要西方文字里拼法均相同,其父寄望儿子成为“世界商人”,不想儿子却大大超出预期,成为抵达人类智慧巅峰的生命现象哲学的“第一哲人”!

1793年,叔本华5岁,其父不堪忍受所居城市但泽(今格但斯克)被普鲁士吞并而失去自由地位,遂不惜损失财产十分之一,举家迁往汉堡。其父信条影响叔本华一生:“没有自由,就没有幸福!”1805年,正当17岁的叔本华,硬着头皮在一家商号学习时,不幸降临了:父亲因生意挫折、失聪加剧、比自己年轻20岁的约翰娜,爱慕虚荣且对己照顾不周等原因,竟从自家仓库顶楼跳入河中自杀身亡!

叔本华之母约翰娜,立即解散了商号,携带女儿离开汉堡,移居魏玛,把叔本华独自留下。几经周折,约翰娜终于同意儿子改学文科,进入哥达文科高中,这一年(1807),叔本华已20岁。在哥达文科中学,叔本华得到了校长威廉·杜林的单独授课,由于他写诗讽刺一位任课教师,又被迫进入魏玛文科中学,在校长路德维希·兰兹指导下,系统学习了拉丁文和古希腊罗马文化等丰富知识,远远超过未来四年的大学生涯。

此时,叔本华经济上已完全独立,父亲的可观遗产使叔本华衣食无忧,同时也摆脱了爱交际的母亲对他的种种责难。

母亲对叔本华说:

我不打算对你隐瞒:只要不跟你一起生活,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你对这愚蠢世界和人类的不幸悲叹,总使我寝不安枕,恶梦不断,而我喜欢睡个好觉。

很难想象这是亲生母亲对一个20岁年轻人所说的话。

叔本华对其母亦终生厌恶。他回忆父亲说:“如果父亲不是那样一个(热爱自由的)人,我早就被毁灭上百次了。”1809年,叔本华进入哥廷根大学医学系,同时钻研自然、社会、人文诸多学科。1811年,叔本华转入柏林大学,主攻哲学。1813年10月18日,叔本华以《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获得耶拿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歌德作为这篇论文的第一读者,阅后评价说:“这个年轻人将来会超过所有的人!”1814年5月,叔本华离开魏玛前,歌德在纪念册上为之留言:“你若爱你自己的价值,那么你必须赋予这个世界以价值。”

与之相反,年轻哲学家叔本华的毕生志业,就是要勇敢地揭示这一世界的无价值性。此时,叔本华也与母亲断绝了一切关系,这对母子至死亦未再见面。

余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和叔本华传记,震惊于伟大哲学家揭示一个不可理喻世界之大无畏的道德勇气,对人类周遭世界被庸俗、虚妄的表象所主宰,古今皆然,深怀悲悯。

智慧绵绵,不绝如缕,只在少数人的心间。

施耐德和凯鲁亚克

加里·斯奈德(Cary Snyder,1930-)在杰克·凯如阿克(JackKerouac,1922-1969)的小说《达摩流浪者》(TheDharma Bums)中称杰克为“菩萨”,赞其“用真挚装点了这个世界”,这确实是对“垮掉一代”伟大作家的妙评:这些无畏者,以短暂的生命(杰克仅活47岁)投入到荣耀生命、从全球商业主义生活方式的疯狂中获得自由解脱的路途中。这些人是最后一批“在路上”的圣徒。

阅读《达摩流浪者》,犹如正午的明光。

杰克、斯奈德诸人所修习之禅宗、所品读之寒山诗,确为东方智慧之瑰宝:

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

溪长石磊磊,涧阔草蒙蒙。

苔滑非关雨,松鸣不假风。

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

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

昨来访亲友,太半入黄泉。

渐灭如残烛,长流似逝川。

今朝对孤影,不觉泪双悬。

读此可知,习禅坐忘者,并非忘情世间,特忘情俗尘,自洗其心而已。杰克针对阿兰·金斯堡(Allen Ginsberg,1926-1997)的训诲可谓一针见血:“难道你真愿意自己人生的每一分钟都受到愚弄吗?……你继续这样打拼下去,唯一会得到的只是变老变病,象一块永恒的肉一样,永无止境地轮回。……”

轮回之坚韧,不可阻挡。《奥义书》说:“超越之路,难于刀锋。”而不存超越之念,则一切刀锋、千难万险,涣然冰释也,一如树下打坐的杰克:

我也根本没什么好烦恼的,因为我根本不是我。我向上帝(观世音)祈祷,求赐足够的时间、智慧和能力,让人们分享我所领
悟到的一切,让他们不再如此绝望无助。老树在我头上静静沉思,它是活的。

一学生絮絮言“树立自我这一主体性”,我问道:“哪里有我?我在哪里?”他沉默了。

或许,同志之爱,是虚无世界的一丝短暂解脱。

希腊大力神、著名英雄赫拉克勒斯,在参加“阿尔戈英雄船队获取金羊毛”的远航中,竟因他宠爱的美少年海拉斯,在下船汲水时,被泉中仙女俘获溺死而悲痛欲绝,误了起航之期,船长伊阿宋见久等不至,只好忍痛开船了。

此后,希腊神话与历史中,总有美少年早夭的故事。或许,苍天自然也钟情于同志之爱,宙斯就化身苍鹰,叼走了特洛伊美少年伽尼弥德,作身边陪伴。阿兰·金斯堡,则从一个汽车边伫立的美少年身上,领悟了世间万象波涛汹涌的奥秘:

我领悟了高速公路,我的疲倦,我的关于造业的观念,小伙子在微风中的有乳头的胸部,当汽车开下山坡穿过绿色的树林驶向水,我领悟了星群,晒台眺望着有薄雾的地平线,海岸和老化的石头在沙子中,我领悟了海,我领悟了音乐,我想跳舞!

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而生老病死、成住坏空以及一、异、非一非异、亦一亦异等所谓“四相”者,均为虚妄也。

以往晨练时,最喜推举杠铃:平卧上身、双肩落实,凝眸于寥廓蓝天,一列列淡然的白云,自如地舒展着,像万物一样无声、淡泊、美丽、不可思议。

在《坛经》十七节中,慧能说: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以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无相?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但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性体清净。……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生念。若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死,别处受生。学道者用心,莫不思法意。……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

此乃禅宗根本智慧之阐释也。人之主观经验,物之客观能场,均刹那生灭、无有定常。而人的智慧,当顺应此一生生巨流,念念不住,更进而离却“生灭、有无、是非、染净、内外、主客”等等人为分别之“二相”尘劳,虽见色、闻声、觉触、知法,但不起执著,就能获得“自在”,即真如、佛性、自由。

加里·斯奈德在与杰克·凯如阿克一起攀爬山峰时,对他说:“比较是可憎的……不管你是身在‘好地方’(酒吧)还是在攀登马特峰,都是同一个‘空’,老兄。”

可爱的杰克完全折服,但同时仍在内心嘀咕:“老天!在空气如此清新的(山脚)湖边漫步,这本身就是一首俳句!”

英国电影《简·爱》中简·爱,教诲学生、女孩阿黛尔说:“你不是为了礼物才欢迎罗彻斯特先生(阿黛尔养父)回家吧?”阿黛尔天真烂漫地说:“当然不!可我就是喜欢他送我礼物!”

无相、无念、无住,何其难也。

《维摩经》“佛国品”第一云:“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第一义者,乃万物之真理也,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诸相皆空”这一终极义谛,坚守不摇,乃能修成正果。

美国著名独立导演约翰·卡萨维茨(John Cassavetes)用8个月的时间和5万美元积蓄,自费拍成了、又花3年时间才找到代理发行的片商、于1968年放映的电影《面孔》(Faces),可谓美国独立电影的经典:一对夫妻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丈夫迷恋一个妓女,妻子投入一个舞男的怀抱,美国中产阶级的婚姻悲剧、社会悲剧,都凝聚在这几个为数不多、场景单一的出场人物的玩笑、狂笑、狞笑之中,而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惶惑、恐惧、孤独都从这些痉挛似的大笑中呈露出来。

自工业革命以来的人类生活的悲惨、人间地狱般的处境、必将堕入深渊的文明前景也都纤毫毕现、无处遁形……如果说卓别林的世界,尚能从泪水中破涕而出,那么在1960年代美国独立导演约翰眼里的世界,这是一个层层谎言、粉饰、歇斯底里的狂笑所戳破的衰朽世界,恰如尤金·奥尼尔所言,“美国本身就是人类史的最大失败和最大悲剧”,这一失败,预示着全人类自1800年以来现代文明一系列悲剧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文明结局。

《坛经》十八节云:“善知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不动。”人心有真妄两种,延寿《宗境录》卷三解“妄心”为“生灭心”、“真心”为不生灭之“真如”:

迷心迷性,皆为执斯缘虑,作自己身;遗此真心,认他声色。斯则出俗外道、在家凡夫之所失也。……真心以灵智寂照为心,不空无住为体,实相为相。妄心以六尘缘影为心,无性为体,攀援思虑为相……但是前尘随境有无,境来即生,境去即灭。

在美国加州大学的伯克利校园,加里·斯奈德与杰克·凯如阿克,衣装不整地穿行而过,被衣冠楚楚的大学师生目为外星人。《达摩流浪者》对此议论说:

不管哪所大学,只要有个有血有肉的人出现,就都会被视为异类。事实上,大学不过是为培训没有鲜明面目的中产阶级而设的机构罢了。这些人最具体的象征,就是位于校园外围那一排排带草坪的高级房子……房子里的每个人都坐在电视机前,同一时间看同一节目,想着同样的事情。

而斯奈德、杰克这些“达摩流浪者”却渴望着“在旷野中聆听着野性的呼唤,在星星中寻找狂喜,揭发我们这个面目模糊、毫无惊奇、暴饮暴食的‘文明’不足为外人道的起源”,他们是背弃工业文明的先知先觉者。

当二人打起背包,进入连绵的加州马特山峰时,杰克细腻地描写道:“从他那遥远的凝视里,我听到了一声悄无声息的轻叹,我知道,他回到家了。”

登山前,斯奈德用鹤嘴锄在地上画了一个“曼陀罗”图案,并且解释说:“它不仅可以保佑我们此行平安,……还能帮助我预见未来。(图案中的)圆圈代表的是‘空’,它围住的东西,是幻象。”二人路过一台正在施工的挖土机旁侧,那些工人在尘土蔽天的环境中汗流浃背地咒骂着,二人暗自莞尔:这不正是工业文明的写照吗!

在半山腰的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杰克油然生出难以形容的、心痛的似曾相识之感:

它们就像过世已久的亲人的脸,就像一个旧梦,就像一首遗忘已久的歌,就像你已逝童年和已逝成年的永恒黄金岁月。……(斯奈德说)“你知道吗,在我看来,一座山就是一个佛。想想看,它们有多大耐性——千万年来就这样坐着,默默为众生祷告,祈求我们可以完全摆脱苦恼和愚昧。”

傍晚时分,二人开始打坐:“天色很美。粉红色的天光都消退后,一切就笼罩在紫色的暮霭之中,而宁静的喧嚣就像一股钻石波浪一样,穿过我们耳朵的门廊,足以安抚一个人一千年。”

《达摩流浪者》此刻的诗情也臻于完美:

在钢铁工厂和飞机场遍布的美国,会出现(加里·斯奈德)这样一号人物,更是奇上加奇。有贾菲(斯奈德书中化名)这样的人在,表明这世界还不算太没希望……能够坐在这里与另一个充满热情的年轻人为世界祷告,这本身带给我的安抚就胜过一千个吻和一千句柔情的话。终有一天,某种永恒的东西会从银河向我们那些未被幻象遮蔽的眼睛开启的,朋友。……金黄色的山脉依旧默默无言。

真理恒存,却鲜为人知,自古皆然。

只有极少数人,能睁眼看到这些真理。

如果人类的本性是透彻的,而不是迷暗的,那上帝早就可以被废弃不用了。历史运动,也就可以停止迷暗的轮回了。

人的良知、智慧、诗意,是本性迷暗的人类黑暗天空中的一点星光,犹如茫茫黑夜中的点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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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