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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系列随笔之六十九——普世圆融的大一统智慧(三):从佛祖禅宗到垮掉一代
毛峰
2016年06月20日

玲珑剔透的儒道佛等东方智慧,常从流变中体悟真实所在,绝不会像笛卡尔那样以“确定性”为真实的唯一形态,因为所谓“真实”,不过是人类思维习惯与测量仪器的“构造物”而已。

波斯诗人奥马尔·凯亚姆,简洁而深邃地呈现这一感悟:

君言是也:朝朝有千朵蔷薇盛开;

可是昨朝的蔷薇,而今安在?

Each morning a thousand Roses brings,

you say: Yes, butwhere leaves the Rose of

Yesterday?

法国诗人维庸亦曰:“去年白雪,而今安在?”

日本诗人松尾芭蕉,亦有俳句曰:“红山茶,白山茶,叠地有落花。”两朵鲜明、艳丽的茶花花瓣,堆叠在湿漉漉的苍苔地上,令人惊喜、怜爱、欣赏不已。

这花卉的来世、今世、他生,乃至此刻、此时,均将消失难见;唯此瞬息之美,驻留于清澈目光的礼赞和无声匀净的呼吸之下,一切永生者,宇宙人生,巨细无遗,皆是。

余在《全球通史》课上,正告诸生:“当一切困扰疑惑无从解脱时,平静放下即解脱也。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汲汲于实用方法,远不如人文智慧之高超神妙:因为没有办法,就地平静下来,进而生出智慧、想出办法;若急功近利,妄生种种办法,常常令事态更加糟糕,此即保守主义、改良主义社会政策之妙,外科手术式的冲突、革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空间范围内不能解决的,留待时间去解决:譬如父子两代冲突,时过境迁、彼此阅历增长,必和解;若子斗父、孙斗子,则必生无尽后遗症。可更张、可改良,勿革命,勿决裂,时间、自然、神,将成就万物!”

诸生唯唯,似懂非懂。

忽忆余1993-1996年间在北师大攻读博士学位,住大学南门附近之学15楼研究生宿舍,某冬夜,自天津家返校,是夜,寒风吹彻大地,大学南门内外之参天白杨,落尽树叶的枝桠,紧紧拢抱在一起,犹如全人类之兄弟情谊者。凛冽清彻之夜空,颤栗闪烁着璀璨繁星,整个宇宙都回荡着寒风之天籁、大树应合此天籁之庄严神圣呼声,万物受此猛烈激荡,灵魂陡然迸发出无限深远、雄阔、强劲之音乐,往昔似乎昏昏然的天地万窍,仿佛突然觉醒了,并起身歌唱,星空、大地、树木、人、野兽,似乎就要融合在这狂放的倾慕、这扫清阴霾的寒风的示爱之中,余为之震撼、感奋、欣悦,顿悟:这是困顿中的大自然神灵,要挣脱工业尘烟之束缚,向高踞喜马拉雅、奥林匹亚山巅的众神,发出狂野的颂赞!

现代思想的核心,是人的自我独立与觉悟。

惠特曼在《草叶集》和《典范岁月》中,率先予以伟大揭示,同一时期的美国贤哲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则予以辉煌实践与捍卫——无需过多资产,人类就能自由而幸福地生活!

然而,两股巨大势力,不允许人类领悟这一简单的真理——全球工商科技势力,挟裹着全球工业化、世俗化进程,不容许全人类谋求合理生活的智慧,相反,它以日益苛刻的生存条件,迫使大众为日常生存而疲于奔命;同时,它所豢养的政府、学校、传媒机构,日复一日地宣扬世俗金钱、荣耀,启蒙独断教义则迫使大众丧失对生活的审视能力;另一大势力,则是人类本性中盲目的物质冲动、情欲冲动,这些贪婪的本能,受到工商世俗力量的反复刺激、强化,变得不可控制、极度疯狂,这也就是我一再主张以孔子的“道德自治”补充惠特曼的个人独立的原因。

在犹如古罗马战场一般惨烈的现代生存竞争中,现代人时时渴望着幸福,却时时与幸福失之交臂:生存环境的险恶催逼,现代智慧的极度匮乏,常令全人类处于患得患失、失魂落魄的境地。古罗马诗人维吉尔(Publius Vergilius Maro,公元前70-前19)在个人史诗《埃涅阿斯纪》中,描写埃涅阿斯,在冥府之中,会见了古希腊最鼎鼎大名的英雄阿基里斯。阿基里斯一反英雄常态、满面愁容。维吉尔身处残酷的罗马帝国时代,人们必须强忍厌倦来迎合帝国各种高压政策,内心深处却认为:

“万物足堪堕泪!”

古典式的个人英雄主义已荡然无存。

1,既无假设,更无实苦

佛教净土宗《无量寿经》第十七,以曼丽诗笔,细致描绘佛国净土、实乃真实宇宙之无边美妙:

泉池交流,纵广深浅……岸边无数……果树,花果恒芳、光明照耀。修条密叶,交覆于池。出种种香,世无能喻。随风散馥,沿水流芳。又复池饰七宝,地布金沙……其水一一随众生意。开神悦体,净若无形。宝沙映澈,无深不照。微澜徐回,转相灌注,波扬无量微妙音声,或闻佛法僧声、波罗蜜声、止息寂静声、无生无灭声、十力无畏声;或闻无性无作无我声,大慈大悲喜舍声,甘露灌顶受位声。得闻如是种种声已,其心清净,无诸分别,正直平等,成熟善根。随其所闻,与法相应。其愿闻者,辄独闻之;所不欲闻,了无所闻。……十方世界诸往生者,皆于七宝池莲花中自然化生,悉受清虚之身、无极之体;不闻三涂恶恼苦难之名,尚无假设,何况实苦。但有自然快乐之音。是故彼国名为极乐。

峰按:置身美丽自然中,即置身极乐佛国也!

盖佛祖之演示极乐、耶和华之开启伊甸、孔子之赞许颜回、推尊尧舜、荷马之吟咏众神者,皆在提醒人类:自然状态就是完美和谐自由状态,一切人为造作,若超越限度,则必陷深渊绝境,一如今日工业文明之过度,则必遭灭亡也。

佛经“尚无假设,何况实苦”一语,极尽宇宙人生之妙谛:“假设”乃人为设置的种种虚妄分别、对立、冲突、疑惑,若倚赖这些虚妄假设,再予以重重累加,却不觉悟、警醒,这些所谓“假设”,本身既然为“假”,则非自然之“真”,但人在此后的推理中,往往忘怀了“假设”之“假”,误把虚妄认作真实!

譬如达尔文之“竞争进化论”假说,先错误地假设:大自然因“弱肉强食”而进化,实则生物链各物种之间是彼此成全、互补的良性关系,而非冲突、对立、竞争;达尔文的假设,未经反复检验,就被误认为“天理”(社会达尔文主义),于是,各种西洋生物学、生命科学、医学、基因工程、社会工程等随之不断累加,佛语斥为“头上安头”,老子警告“妄作则凶”,孔子怒喝子路“恶夫佞者”,谆谆告诫我们,若把“方便权设”认作“不二法门”,终必因草率、刚愎,超越大自然的合理限度,造成不可控御的恶果。

佛教大智慧,就在于“扫除假设”,一如孔子“不知则付诸阙如”之真理性态度,因此避免了“实在之苦”,不起分别利用之心,即生正直平等之慧也。

峰再按:佛经“十力无畏”者,指如来我佛十种无上无敌的大智慧:一曰处非处智力,处者理也,即知万物如理否;二曰三世业报智力,即知众生三世因果报应;三曰诸禅解脱三昧智力;四曰众生上下根智力;五曰种种解智力,即知种种慧解;六曰种种界智力,即知万物种种境界;七曰一切至处道智力,即知天人涅磐因果之力;八曰天眼无碍智力,能以天眼知众生善恶业缘;九曰宿命无漏智力,知众生宿命;十曰永断习气智力,即永断烦恼惑业、不再流转生死也。

余最服膺现代哲学家熊十力(1885-1968)先生之哲学思维,其名亦如其人,真无畏之大智慧也。

佛祖“尚无假设,何况实苦”一语,被我改造为“既无假设,更无实苦”,用以劝慰友人、学生,因种种人生变故而哭诉衷肠者——既然连“假设”都不存在、无法证实,又如何去遭受“实苦”呢?

那些遭受失恋或失意痛苦的友人、学生,立刻收住悲声,眼睛里闪射出一丝觉悟之光——对呀!既然连“真爱”、“真正的成功”这些世人渴慕的东西,都是“机遇性”的“假设”,我又何必为此烦恼、悲泣、遭受“实苦”而痛不欲生呢?

每当新学期开始,校方总要叮嘱任课教师:注意防止学生因就业压力、恋爱纠纷等等而出现“不测”事件;余正告之:我的学生,都是用世上最高深的智慧“武装”起来的觉悟者,“既无假设,更无实苦!”

那些“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们”对此大惑不解。

2,无上菩提:远离一切执著

佛告阿难:“彼佛刹中一切菩萨,禅定、智慧、神通、威德,无不圆满。诸佛密藏,究竟明了,调伏诸根,身心柔软。深入正慧,无复余习。依佛所行,七觉圣道。”(《无量寿经》第30节)

菩萨亦即觉悟者,其静息忧虑,而得大安定(禅定),智慧、神通、威德亦一一圆满,诸佛所说深秘玄奥之“密藏”亦能一一明了其究竟,调伏诸尘根情欲,则身心随顺柔软、品貌端庄。

深入真实之慧解,则不残留任何烦恼余习也。遵佛嘱,修习择法、精进、喜觉、念觉、猗觉、正觉、舍觉七种觉悟,即能悟入正见、正思维等八圣道也。

佛法之根本智慧,在于“不执著”。

《无量寿经》第30节概括极精要:“无相无为,无缚无脱。无诸分别,远离颠倒。于所受用,皆无摄取。遍游佛刹,无爱无厌。……舍离一切执著,成就无量功德。”

换言之,佛教智慧,其奥妙在于,将人世间的一切人为虚假对立一一予以破解、舍离,在尘世中生活,却不执著于尘世;向往超脱尘世,但又不沉溺于那些超脱境界,即不堕“两边”而能从容“中道”,即孔子所谓“游于艺”、庄生所谓“逍遥游”也。

宗教乃智慧教育也,亦需分别针对利钝根器。

对上等慧根之人,一点即通透;对中下等慧根之人,则要先立规矩、反复教化,乃稍稍通达也。

《无量寿经》第30节最末一段言:“知一切法,悉皆空寂。生身烦恼,二余俱尽。……决断疑网,证无所得。”

人一旦生身,烦恼即如影随形、难以断灭,只有高超智慧者,才能知万物等同虚幻之终极真理,从而深入研习佛教“空寂”法门也。老子曰:“患莫大于有身。若吾无身,则吾又何患?”庄子因此主张“形同槁木、心如死灰”之所谓“吾丧我”境界,即了悟人身脱离自然万物后,必产生自我关怀之种种需要,也因此必产生患得患失之恐怖忧惧等种种烦恼。老庄因此主张尽量消除个我疑虑,随顺自然迁化,佛祖以为此即“明心见性”,懂得“万物终无所得”之菩提智慧也。

儒家教化则“予人向上一机”,把个我关怀扩充为人我、大我之关怀,从而消除汤因比所谓“人之为人所必然面临的道德困扰”,使个我生命在人伦天命处获得安顿;佛家、道家更进一步,主张消除小我焦虑,一切放下、听凭自然,小我融化于大自然也。

儒释道三教致力于安顿人心、稳定社会,排除个我患得患失之焦虑,使全社会可以安享太平也。近代西方实用主义主张刺激小我关怀,让小我激烈竞争以征服环境(自然与社会),此办法实乃超出人性所能承受的精神压力,因此人心不安、社会不稳,虽能刺激一时奋争与财富积累,但社会纷纭混乱、人心邪恶无耻,财富不易创造,更不易安享也。

3,反启蒙独断的东方智慧:万物平等,了无分别

佛为弟子阿难,演说菩萨真实广大功德:

其智宏深,譬如巨海。菩提高广,喻若须弥。自身威光,超于日月。其心洁白,犹如雪山。忍辱如地,一切平等。清净如水,洗诸尘垢。炽盛如火,烧烦恼薪。不著如风,无诸障碍。法音雷震,觉未觉故。雨甘露法,润众生故。旷若虚空,大慈悲故。……其心正直,善巧决定,论法无厌,求法不倦。……为世明灯,最胜福田。殊胜吉祥,堪受供养。赫奕欢喜,雄猛无畏。身色相好,功德辩才;具足庄严,无与等者。

此《无量寿经》第31节妙文也。

余家供奉孔子、耶稣、观世音菩萨诸神像。

每每向其合十膜拜,灵魂安定。

谛视菩萨相貌之美妙,真超凡脱俗、稀世绝伦也。

佛经言“清净如水,洗诸尘垢。炽盛如火,烧烦恼薪。不著如风,无诸障碍”诸语,更妙其形容也:清水足以洗心;将尘俗烦恼之薪柴,以觉悟之火,燃烧净尽;宇宙人生,如飘舞万物的美妙轻风,不执著、不贪恋,了无挂碍,烂漫天机,与物为春也。

《无量寿经》“劝谕策进第三十三”节云:

世人共争不急之务,于此剧恶极苦之中,勤身营务,以自给济。尊卑、贫富、少长、男女,累念积虑,为心走使,无田忧田,无宅忧宅,眷属财物,有无同忧。有一少一,思欲齐等。适小具有,又忧非常。……命终弃捐,莫谁随者。贫富同然,忧苦万端。

佛经将围困世人之苦楚一一道尽,古人“患得患失,宠辱若惊”一语说破此苦。无奈世人执迷不悟,此亦上帝冥冥中决定其贤愚有别也。
《无量寿经》更将人类自困于诸种爱恋、贪婪而无从解脱之苦,合盘道出: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世人善恶自不能见。吉凶祸福,竟各作之。身愚神暗,转受余教,颠倒相续,无常根本。……一死一生,迭相顾恋。忧爱结缚,无有解时。思想恩好,不离情欲。……爱欲荣华,不可常保,皆当别离,无可乐者。当勤精进,生安乐国。

相传佛祖出生即能言语:“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真大雄无畏,指点迷途也;又相传,佛祖圆寂,其遗言曰:“当自求解脱,勿求助于他人!”真人生妙谛也!

深思佛祖出生、圆寂之深湛格言,犹如一幅宇宙人生之神奇微妙图景——从目空一切、勇猛精进、扫清尘障的无上贤哲,到淡然、超然、蔼然之长者,其无边的智慧,开启出无边美丽的生命画卷!

4,垮掉一代:不绝如缕、玲珑贯通的智慧

当代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Cary Snyder,1930-)在杰克·凯如阿克(Jack Kerouac,1922-1969)的伟大小说《达摩流浪者》(The Dharma Bums)中,称杰克为“菩萨”,赞其“用真挚装点了这个世界”,这确实是对“垮掉一代”中最伟大的作家杰如阿克的精妙评价。

这些当代智慧的至诚无畏的践行者,以短暂的生命(杰克仅活47岁),投入到荣耀宇宙大生命、即从全球商业生活方式的疯狂中,获得自由、解脱的路途中。

这些人是最后一批“在路上”的圣徒。

阅读《达摩流浪者》,犹如正午的明光。

杰克、斯奈德诸人所修习之佛教禅宗、所品读之中国唐代诗人寒山的诗,确为东方智慧瑰宝:

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

溪长石磊磊,涧阔草蒙蒙。

苔滑非关雨,松鸣不假风。

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

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

昨来访亲友,太半入黄泉。

渐灭如残烛,长流似逝川。

今朝对孤影,不觉泪双悬。

读此可知,习禅坐忘者,并非忘情世间,特忘情俗尘壅蔽,自洗其心而已。

威廉·巴勒斯、卢西安·卡尔和艾伦·金斯堡

杰克针对诗人阿兰·金斯堡(Allen Ginsberg,1926-1997)的训诲,可谓一针见血:“难道你真愿意自己人生的每一分钟都受到愚弄吗?……你继续这样打拼下去,唯一会得到的只是变老、变病,象一块永恒的肉一样,永无止境地轮回。……”

普世沉沦之强大、坚韧,难以抗拒。

印度《奥义书》说:“超越之路,难于刀锋。”

然而,倘若“清空一切”,甚至不存超越轮回之念,则一切刀锋、千难万险,涣然而冰释也。

一如树下打坐的杰克·凯如阿克:

我也根本没什么好烦恼的,因为我根本不是我。我向上帝(观世音)祈祷,求赐足够的时间、智慧和能力,让人们分享我所领悟到的一切,让他们不再如此绝望无助。老树在我头上静静沉思,它是活的。

一哲学系男生,饱受启蒙哲学误导。

旁听我课后,犹絮絮叨叨“树立主体性”。

我断然问道:“哪里有我?我在哪里?”

他陷入了困顿、自省与沉默。

自我是生命意志的一种虚构,是宇宙大一统生命力量,在强力推进其自我繁殖过程中的一种虚构。

人无从分辨其一物之真妄与否,只能从脉搏的跳动、血液的流动、呼吸、心跳的加速、精液的迸射中,短暂窥见其真容。

约翰·济慈说:“检验真实的唯一标准,是血液的流速,是否加快!”信哉!我的博士论文《神秘主义诗学》曾引用此语,因躲避研究生院的审查,被迫暂时删除;待答辩通过审查,我又全部恢复了被迫删除的部分,交由三联书店出版。

中国学术思想之逡巡难进、卑俗不堪,此乃一因。

另一因,则是启蒙独断主义,阻塞了真正智慧之路。

4,万象波涛汹涌的虚幻之美

阿兰·金斯堡,伟大的同志诗人与同志解放运动的斗士,从一个汽车边伫立的美少年身上,领悟了世间万象,那波涛汹涌的美与奥秘:

我领悟了高速公路,我的疲倦,我的关于造业的观念,小伙子在微风中的有乳头的胸部,当汽车开下山坡穿过绿色的树林驶向水,我领悟了星群,晒台眺望着有薄雾的地平线,海岸和老化的石头在沙子中,我领悟了海,我领悟了音乐,我想跳舞!

万物本无真实,唯暂存假象而已。

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生老病死、成住坏空,乃至万物自我同一的“一”、自我相悖的“异”、乃至“非一非异”、“亦一亦异”等,佛所谓“四相”者,均为一时造作的虚妄。

晨练时常喜推举杠铃,平卧上身,双肩落实,凝眸寥廓蓝天,一列列淡然的白云,自如地舒展着,像万物一样无声、淡泊、美丽、不可思议。

云的真实性、我的真实性,何在?

在《坛经》十七节中,慧能说: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以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无相?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续,无有断绝;若一念断绝,法身即离色身……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缚;于一切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但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性体清净。……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生念。若百物不思,念尽除却,一念断即死,别处受生。学道者用心,莫不思法意。……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

此乃佛教根本智慧之阐释也。

人之主观经验,物之客观能场,均刹那生灭、无有定常。而人的智慧,当顺应此一生生灭灭之巨流,念念不住,更进而离却“生灭、有无、是非、染净、内外、主客”等等人为分别之“二相”尘(埃)劳(烦),虽见色、闻声、觉触、知法,但“不起执著”,就能获得“自在”,即真如、佛性、自由。

深通佛理的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在与杰克·凯如阿克一起攀爬山峰时,对他说:“比较是可憎的……不管你是身在‘好地方’(酒吧)还是在攀登马特峰,都是同一个‘空’,老兄。”

可爱的杰克,如同学生一般,对老师完全折服。

但同时又在内心嘀咕着:“老天!在空气如此清新的(山脚)湖边漫步,这本身就是一首俳句!”

《维摩经》“佛国品”第一云:“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第一义,又称第一义谛者,即万物之终极真理也,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诸相皆空这一终极义谛,坚守而不摇,乃能修成正果。

美国独立导演约翰·卡萨维茨(John Cassavetes)用8个月的时间和5万美元积蓄自费拍成、花3年时间才找到代理发行的片商、于1968年放映的电影《面孔》(Faces),可谓展现生命空虚的经典:一对夫妻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丈夫迷恋一个妓女,妻子投入一个舞男的怀抱,美国中产阶级的婚姻悲剧、社会悲剧,都凝聚在这几个为数不多、场景单一的出场人物的玩笑、狂笑、狞笑之中,而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惶惑、恐惧、孤独都从这些痉挛似的大笑中呈露出来。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生活的悲惨、人间地狱般的处境、必将堕入深渊的文明前景也都纤毫毕现、无处遁形……如果说卓别林的电影世界,尚能从泪水中破涕而出,那么,在1960年代的美国独立导演约翰·卡萨维茨的电影世界,却是一个层层谎言、粉饰,被歇斯底里的狂笑所戳破的衰朽世界,恰如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所言,“美国本身就是人类史的最大失败和最大悲剧”,这一失败,预示着全人类自1800年以来现代文明一系列悲剧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结局。

《坛经》十八节云:“善知识!此法门中,坐禅元不著心,亦不著净,亦不言不动。”

人心有真妄两种,延寿《宗境录》卷三解“妄心”为“生灭心”,而“真心”为不生灭之“真如”:

迷心迷性,皆为执斯缘虑,作自己身;遗此真心,认他声色。斯则出俗外道、在家凡夫之所失也。……真心以灵智寂照为心,不空无住为体,实相为相。妄心以六尘缘影为心,无性为体,攀援思虑为相……但是前尘随境有无,境来即生,境去即灭。

在美国著名的加大伯克利校园,加里·斯奈德与杰克·凯如阿克,如流浪汉一般,衣衫不整地穿行而过,被衣冠楚楚的各国师生,目为外星人。《达摩流浪者》对此议论说:

不管哪所大学,只要有个有血有肉的人出现,就都会被视为异类。(峰按:太对了!尤以北平诸高等学校为最。)

事实上,大学不过是为培训没有鲜明面目的中产阶级而设的机构罢了。这些人最具体的象征,就是位于校园外围那一排排带草坪的高级房子……房子里的每个人都坐在电视机前,同一时间看同一节目,想着同样的事情。(峰按:眼下是看着同样的电脑或手机,想着同样的事情,发出雷同的讯息。与影片开始字幕正相反,大学毕业生的基本信条是:“如不雷同,纯属偶然”!)

斯奈德、杰克这些“达摩流浪者”,渴望着“在旷野中聆听着野性的呼唤,在星星中寻觅狂喜,揭发我们这个面目模糊、毫无惊奇、暴饮暴食的文明不足为外人道的根源”,即工业文明及其意识形态——启蒙独断主义的种种愚昧与暴虐。

当两个先知先觉者。打起背包,进入连绵的加州马特山峰时,杰克细腻地描写道:“从他那遥远的凝视里,我听到了一声悄无声息的轻叹,我知道,他回到家了。”

登山前,斯奈德用鹤嘴锄在地上画了一个“曼陀罗”图案,并且解释说:“它不仅可以保佑我们此行平安,……还能帮助我预见未来。(图案中的)圆圈代表的是‘空’,它围住的东西,是幻象。”二人路过一台正在施工的挖土机旁侧,那些工人在尘土蔽天的环境中,汗流浃背地咒骂着,二人暗自莞尔:这不正是工业文明的写照吗!

在半山腰的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杰克油然生出难以形容的、心痛的、似曾相识之感:

它们就像过世已久的亲人的脸,就像一个旧梦,就像一首遗忘已久的歌,就像你已逝童年和已逝成年的永恒黄金岁月。……(斯奈德说)“你知道吗,在我看来,一座山就是一个佛。想想看,它们有多大耐性——千万年来就这样坐着,默默地为众生祷告,祈求我们可以完全
摆脱苦恼和愚昧。”

傍晚时分,二人开始打坐:“天色很美。粉红色的天光都消退后,一切就笼罩在紫色的暮霭之中,而宁静的喧嚣就像一股钻石波浪一样,穿过我们耳朵的门廊,足以安抚一个人一千年。”《达摩流浪者》此刻的诗情,臻于完美:

在钢铁工厂和飞机场遍布的美国,会出现(加里·斯奈德)这样一号人物,更是奇上加奇。有贾菲(斯奈德书中化名)这样的人在,表明这世界还不算太没希望……能够坐在这里与另一个充满热情的年轻人为世界祷告,这本身带给我的安抚就胜过一千个吻和一千句柔情的话。终有一天,某种永恒的东西会从银河向我们那些未被幻象遮蔽的眼睛开启的,朋友。……金黄色的山脉依旧默默无言。

一位老朋友来访,我为他播放了雅克·贝汉拍摄的著名史诗纪录片《迁徙中的鸟》,这位朋友叹赏道:“人类还四处探索外太空呢!把已经拥有的美丽地球保护好不是更重要吗!……每个时代都写下了他们最精粹的历史经验,但每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似乎总要从头再来一遍,因为这新时代里的人们不相信过往人们的经验……”

真理恒存,却鲜为人知,自古皆然。

只有极少数人,能睁眼看到这些活生生的真理。

5,任其生灭流转,无所执著用心

《坛经》十九节说:

此法门中,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内性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缘触境,触即乱,离相不乱即定。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故名禅定。

现象存在的意义,在于提示那更高的本体存在。

但由于全人类本性的迷暗愚昧,往往把现象错认作本体,于是生出执著心、贪婪心,本体之路就被堵塞了,于是人沉迷于现象之泡沫中,忘记了泡沫底下的无边大海。

慧能说禅定之法门,此段经文极为透彻。

《维摩经》“弟子品”第三曰:

“时维摩诘即入三昧(即入定),令此比丘自视宿命……即时豁然,还得本心。”

修习禅定,即可看到此生来世。豁然顿悟,即入正见也。《菩萨戒经》(即梵网经)卷下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是一切众生……本源自性清净。”

众生迷失本性,乃成今日全球文明之困境也。

当杰克与斯奈德在《达摩流浪者》中攀登到海拔一万一千英尺高时,杰克害怕了:强风几乎要把他俩吹下陡峭的悬崖!当杰克再也无法向上攀爬时,“突然间,我听见从风中传来一声美妙绝伦的长啸。我抬头望去,只见贾菲已经站在马特峰顶,正在发出胜利者的欢乐长啸。……就在这一瞬间,我有如闪电般领悟到,我的恐惧是多余的:根本用不着担心会掉下去,白痴,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我马上也长啸一声,站起来,追随贾菲,一路狂奔下山……”

斯奈德、杰克是人类觉悟的先知。他们从宇宙纷繁现象海洋中看到了清净不染的美丽本体。

佛教智慧之高妙,恰如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所预言:一味向前、诛求无度的西方文化,必将被内外协调、天人安和的中国文化所取代;而世界文化的最高境界之一,是佛教的智慧,即看破现象的虚妄,从而归结为毫无执著的宁静。

恰如印度诗圣泰戈尔诗云:“我渴望跃入形象海洋的深处,捞取那无形象的完美珍珠。”余讲学韩国、读《十力语要》于韩国某校深秋之灿烂梧桐树下,乃赋诗云:

秋光灿烂叶流苏,梧桐树下好读书。

少年嬉闹昨日我,一样逝水绕明珠。

明净的秋空下,一群韩国少年正追逐嬉闹于绿茵操场上,余遥望而领悟:这些无知而烂漫的少年,岂不就是昨天的我吗?一样奔流消逝的宇宙巨流,环绕着那些少年、那些昨日、今日、明日之我、那些现象之空,环绕着形象海洋深处那不可见的玄秘明珠。仰望这一明珠,恰如释迦牟尼佛的庄严妙相,恰如洛阳龙门洞窟中的卢遮那大佛唇边之微笑,宁静微妙至极,全然不可思议,彻彻底底真实,一如宇宙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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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