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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零二—— 反启蒙独断的现代十哲之二(续)
毛峰
2016年08月15日

图为东方两大贤哲——泰戈尔与辜鸿铭。

泰戈尔13岁时就逃离了现代西式教育的苦海,得以有充足的时间自学古今东西方文明孕育出的伟大思想与智慧。

“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再学习了,我经常逃课。这拯救了我,我今天的一切都得益于我当时迈出的那勇敢的一步。我不去听那种不能启发灵感的枯燥说教。我有一颗敏感的心灵,能感受生活和自然的召唤。……我找到了存在的奥秘——不是靠分析,而是像一个孩子走近妈妈的卧室一样找到了奥秘。

我至今保持着孩童对事物的新奇感。这种感觉引导着我走进母亲的卧室,交响乐仿佛从遥远的地平线向我奏响,而我也回应以歌唱。”这是多麽美妙的学习与生活的境界!只有这样的学习、教育与生活方式,才能培养出有美好情操与敏锐心灵的真正的人、真正的文明!

回想1972年至1982年自己接受初高中教育的经历,我确切地知道:那时儿童、青少年的学习生活是非常愉快的、丰富的、有益身心健康的。尤其是小学阶段,每天只上半天课,下午用来写作业、自学、从事各种简单的体育锻炼与社会实践活动。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我们一大群孩子以“捡废铁”为名,在城郊结合处的田垄上奔跑、游戏的快乐景象。

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父亲就从工厂图书室借来图书供我阅读。三年级的时候,我幸运地得到了一个宋庆龄女士题写馆名的少年儿童图书馆的借阅证,从此开始了随心所欲、让一生陶醉于此的读书生活。

我从少儿图书馆借来的第一本书是托尔斯泰的《复活》。尽管不能完全看明白,但我把好的句子抄满了妈妈给我装订的粗纸本。我至今珍藏着这些本子,作为一个人心灵生活的秘密宝库。

少儿图书馆的前身,就是中国文化的灵魂所在——孔庙(文庙),“德配天地、道贯古今”八个大字高悬于孔庙门前的过街牌坊上,也深深印入我的脑海。直到大学四年级,我第一次读《论语》,这八个大字重新浮现于脑海,纷纭万象化而为玲珑的妙理、坚固的信念,犹如跋涉者万里归来,安坐于自家的庭园,外界的风光作为衬景,烘托着葱翠繁茂的自身生命。

今天儿童、青少年的学习生活苦不堪言。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奔赴学校,名曰“早自习”;一天正襟危坐于狭小拥挤、空气浑浊的教室里,中午吃饭过后,不能休息,就必须埋头写作业;晚上回家还要写无穷无尽的作业;高中生还有“晚自习”,晚上到家都十点多了。

如此疲劳战术,效果如何呢?除了老师课堂上讲的那点可怜的知识和浩如海洋的各种练习题、考试题外,这些学生脑子里空空如也,更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生活一任家长、学校摆布,唯一的娱乐是网上游戏,唯一的激动是追逐流行音乐明星,在歇斯底里中忘怀那无穷无尽的课业。

每一个天真烂漫、活泼伶俐的孩子,一旦进入学校,就变成了呆若木鸡、百无一用的傻子,任由权威与时尚摆布,其中最优秀者,不过是充当现代技术统治中的运算机器、发明机器、技术官僚,这些被美化为“科学家”、“工程师”的科技、管理笨伯,与爱因斯坦、玻尔那样能进行独立思考与判断的真正科学思想大师,有天壤之别。

现代启蒙独断主义的学校教育是本末倒置的、根本错误的教育。无论小学、中学,还是大学,都把传授专业知识与技能当成教育的中心,严重违背了教育的根本宗旨——塑造学生善良美好的心灵、独立不倚的完善人格、对自身与社会的道德责任感。这种只见知识不见人格的西式教育,是目前全球种种危机的总根源。在这种急功近利的教育背后,是急功近利的西方启蒙独断世界观。现代教育培养出来很多不能进行独立判断的、没有道德操守的、寡廉鲜耻的人。

人是调动财、物、事的核心,主导万物的精神主动因素,现代教育治脑(知识、技能教育)、治身(体能、法制教育)而不治心(道德情操、精神教养等),一个聪明、健康、守法的人,在道德上、精神追求上却可能是一滩烂泥,这种人无异于行尸走肉,只会追名逐利、厚颜无耻,败坏一切经济繁荣、政治稳定与良好社会风俗。

子曰:“亡国败家,必先去其礼。”礼乃道德秩序与道德信念。现代教育的全面失败,是抛弃各种文明的道德传统与教育传统,企图以启蒙独断主义的所谓“公民教育”或“法制教育”取而代之这一教育史上最荒谬的设计与实践的结果。殊不知,一切道德行为必须以一个人的内心的价值取舍、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为本源活水,舍此本源活水,而只希望从外在规范上限制一个人的自私本能,真乃缘木求鱼之万古蠢计也!

现代文明的深重危机,从根本上说,是人的危机。

没有一种精神力量,能驱散弥漫在现代人心灵中的无穷黑暗,则现代文明的一切外在的黑暗,都将无法驱散。若问为什麽在现代社会的各个角落都充斥着急功近利、寡廉鲜耻的人,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受的就是急功近利、寡廉鲜耻的现代西式教育。急功近利的教育培养出厚颜无耻的人,厚颜无耻的人,组成了急功近利、寡廉鲜耻的社会。

泰戈尔在与北师大师生的谈话中,回顾自己受教育的经历时说:“我感到,被迫去上学是无法忍受的折磨。我常常数着指头,要过多少年自己才能获得自由。……后来我意识到,压在我心头的这份沉重,是各地盛行的教育制度的压力所带来的。……孩子们的生活被导入了教育工厂——无生气,无色彩,与宇宙万物毫不相干,孩子瞪着双眼面对四面空壁。我们一来到这个世界上,上帝就给我们天赋,来欣赏这个世界,但这种欢乐的活动却被禁锢了,所谓的‘纪律’又扼杀了孩子们的心灵的敏感。孩子们的心灵又总是那么活跃不安,热切地渴望从自然母亲那里获得第一手的知识。我们呆滞地坐着,像博物馆里的死标本,而那些说教劈头盖脑地向我们砸来,就像石头扔在花朵上一样。……当我们被送入学堂时,获取自然知识的大门被关上了。我们眼睛只盯着字母,耳畔回响着抽象的说教,我们的心灵却错过了大自然所给予的源源不断的知识和思想……当我们接受纪律的约束之后,我们就只能接受那些有目的的事情,而这种目的性,这种成年人的想法,我们却在学校里强加给孩子。……老师相信机器制造的教材而不是生活中的知识,其结果是,孩子心灵的成长非但受到了伤害,更受到了严重的摧残。……成年人是暴君,全然不顾孩子们与生俱来的才能,命令他们必须经历与成年人自己一样的学习过程。我们坚持喂给他们知识,而我们的教学也变成了一种折磨。这是人类最残酷、造成浪费最大的错误之一。”

作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泰戈尔称现代人“不幸生活于这样一个专制的社会”,现代政治经济制度是有形的暴力,而现代教育文化制度则代表着无形的暴力,在这双重暴力的压迫下,人类的心灵沉入了无底的黑暗:“这仍然继续着的年代,一定可描述为人类文明史上最黑暗的年代。”

无边的心灵黑暗来自西方启蒙独断思维:“今天,他(人类)半人半兽的子孙们在世界每个角落兴起,其恐怖形式,比那些史前巨兽更有毁灭性。最糟的是,他们毫不隐瞒自己靠的是蛮力。这种兽性与智力的结合让人恐惧……”经历了“9·11”恐怖主义袭击、目睹了纽约世界贸易大厦轰然倒塌的全世界人民,此刻才领悟了80年前诗人的话。

近代以来西方启蒙独断主义标榜“个性解放”,然而在很大程度上,由于近代工业制度的压迫性,人类获得解放的,并非精神个性,亦非社会依附关系,因为大工业建立起劳动者对大资本的更强的依附关系;随着固有文明传统的崩溃,人类真正获得解放的,不过是一直受传统道德约束的兽性本能而已:“我们东方曾试图给人的兽性套上口络,抑制它的凶残。但是,今天智力力量压倒了我们对精神和道德力量的信念。动物身上的力量至少与生命相互和谐,但是,科学所提供的炸弹、毒气、轰炸机和武器的威力却并非如此。……科学也是真理。它有它的位置,治愈病痛,提供更多的食品,让生活更惬意。但是,当它帮助强者碾压弱者,掠夺熟睡的人们的财物之时,真理就被用于达到不虔诚的目的,那些亵渎科学真理的人则为此遭受磨难,为之所害,因为他们的武器将掉转过来对付他们自己。”

从来没有如此惨烈的对平民的屠杀与迫害;从来没有如此多无辜的生命被如此肢解、毒死或炸烂;从来没有如此多的森林、草场、河流以及建基其上的各种文化遗产,被毁灭……而在片刻喘息间,疯狂的发财欲望又如废气一样毒化了人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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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