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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二十——我的哲学本体论之八:宇宙万物浑然一体彼此呼应
毛峰
2016年09月05日

神秘感是人类有关宇宙完整一体、万物之间彼此呼应、渴望结合的最原始、也是最深沉的情感。

爱因斯坦说:“我们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经验是神秘的体验。它是坚守在真正艺术和真正科学发源地上的基本感情。谁要是体验不到它,他就无异于行尸走肉。……我们认识到有某种为我们所不能洞察的东西存在,感觉到那种只能以其最原始的形式为我们所感受的、最深奥的理性和最灿烂的美——正是这种认识和感情构成了真正的宗教情感。……这种深挚地、直觉地深信存在有一种更高的思维力量,显示于不可思议的宇宙中,这就是我的上帝的定义。”神秘感赋予人的心灵以深邃、悠远,赋予世界以神圣与庄严、伟大和奇妙,它让人把一个内在荒凉的物质世界提升为一个充满感情和美的世界。这正是神秘主义思想之所以源远流长并深入人心的内在原因。

诗意神秘主义是人类开拓外在世界、整合生存经验的思维模式,更是人类满足自己的精神世界与情感世界的一种需要。当大自然的风雨雷电、火山喷发等奇特现象使人震惊,四季变迁、生死荣枯使人困惑时,神秘主义首先担当了解释世界的任务。就人类的特点而言,世界获得了解释,也就获得了安顿。缺乏安全感的世界被一个获得“合理”解释的世界所代替。

神秘主义是关于宇宙本质的独特的思想体系。这种体系坚信世界的本质和意义超乎人的思考和言说的能力之外,而恰恰这个不可思议的本质和意义,又是人类思想和生存必不可少的对象和内容。因此,人应当在理性思维和逻辑言说之外,去领悟这一本质和意义。毫无疑问,这种领悟的根本特性在于它的诗意性。

诗,作为一种广义的文化精神,就是以有限的存在方式(语言)指向那无限的存在意义(神秘),从而实现了对现实的超越。诗所标举的生命境界是个体最终超越自身,与无限广大神圣的宇宙本质(神)融为一体。

1,威廉·狄尔泰:诗意世界观的诞生

如果说,本人有关“诗性智慧”的思想可以溯源于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的人文主义者维柯的话,那麽,“诗性世界观”的提法,在现代生命哲学的代表人物狄尔泰那里找到论述的佐证。

威廉·狄尔泰(1833-1911)所面临的时代课题至今仍未解决:近代以来,自然科学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人文学科的发展却不能令人满意。人文学科不仅深深地束缚在形而上学之中,而且,新兴的自然科学也构成了对人文学科的束缚。在自然科学的冲击下,人被等同于物,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充斥了人文学科。人文学科毫无独立性可言,人的独立性也因此受到了威胁。

狄尔泰准确地诊断了他的时代的人文“疾病”,他以“完整的人”反对抽象的理智动物,用“精神科学”的独立性,抗衡自然科学的冲击。捍卫人的独立性和完整性就成了狄尔泰终生为之奋斗的学术、文化目标。

狄尔泰的认识论始于两条“最高原理”。

一条是“现象性原理”,根据这一原理,外部世界是主体的意识事实,都从属于主体的意识的条件。狄尔泰反对近代哲学将物质与意识截然分开、对立起来,并且徒劳地分辨谁是第一性、谁是第二性、谁决定谁的决定论和独断论的困境,认为物质与意识密不可分,物质是主体意识中的物质,意识是主体关于物质(客观存在)的意识,二者统一于人的生命,统一于人的“生命体验”。

佐证狄尔泰的哲学洞见的,是量子物理学的观测发现:电子等基本粒子,在没有人的观测情况下,是一种模糊、纠缠的不稳定状态,一旦人的意识介入,粒子就呈现稳定状态。换言之,我们所谓的“世界”,是主客观交融而成的。

自幼被灌输“物质第一、意识第二”的机械唯物论,又接触了“意识第一,物质受造”的宗教有神论,至此明白,这种妄加分割主客交融世界的思想,是脱离宇宙生命真实的“戏论”(熊十力对西方近代哲学所谓“第一性问题”的断言)。

另一条可称为“整体性原理”。根据这一原理,意识事实的关联是一种心理学关联,这种关联包含在人心理生命的整体中。因此,对意识事实的任何分析,都不应象近代主体形而上学那样,只着眼于理智,而应着眼于包括了知、情、意在内的心理生命之整体。狄尔泰把对意识事实整体内容及其关联的分析称为“自我反思”。哲学的基础不再是“知识论”,而是“自我反思”。近代以来科学主义、理性主义、实证主义对人的理解,都是抽象的、枯燥的、实用的,远离人的现实。在这样建构起来的人类主体的血管里,没有真实的血液流淌,有的只是作为理性活动的稀释了的“理性汁”。

狄尔泰变“说明心理学”而为“描述心理学”,用以说明人的生命。这种心理学不是立足于假设,而是立足于体验。在他生命的晚年,又实现了从心理学到生命解释学的转变。狄尔泰区分“形式范畴”和“现实范畴”,后者是为“精神科学”所独有的范畴。现实范畴或生命范畴源于体验,源于生命。基本的现实范畴是生命、体验、意义、价值,这些都是有别于理性判断的主观判断,它们的意义在于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人文意义。

其中,人的生命体验处于人文意义的核心:“体验是一种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下,实在在那儿为我存在。”就是说,体验是一种把握或占有实在的方式。它的独特性在于它以一种非主客分立的方式直接把握现实。这种直接把握也就是诗的直觉把握方式,因此,诗的体验在人的生命体验中又占据核心地位。

狄尔泰伟大的生命哲学的核心,是主客交融的“体验”,亦即人的感性生命和它的历史境遇。人置身于鲜活的宇宙生命世界之中,他以鲜活的生命体验呼应这一外在世界,这就是人类文明活动、个人生命活动的本质所在。

记录人与宇宙互动交融的过程,即历史。

阅读中国典籍和近代以来钱穆等民国七贤的文史巨著,立刻感到这些伟大人格及其丰富的历史境遇,跃然纸上;相反,阅读柏拉图直至卢梭、康德的空洞之作,你会立即厌倦,最终弃之如敝屣——“这是什么鸟语!扯来扯去,说不到点子上!”

2,哲学的正确对象是主客交融的生命

狄尔泰正确地认为,哲学的对象是物质与精神的统一体——生命。然而,生命的核心,并非盲目的冲动,而是人的精神性、历史性存在。“生命作为相互影响、时间相续的事件,就是历史生活。”“生命以及生命的体验是对社会-历史世界的理解的生生不息、永远流动的源泉;从生命出发,理解渗透着不断更新的深度……”。而把握生命的认识范畴是领会、解释和体验。领会是把握一种交互传达的意义:我们认知一幢房子,我们领会朋友的微笑。因此,领会就是认出对象中的自己。对人的生活世界的研究犹如寻找一首诗的意义,而不可能象自然科学那样仅仅去测定。体验的本体论规定表现为人无法摆脱的生命内容:命运、变无、死亡。不可把握的命运总在追逐每个人,造成生活世界的不稳定感和虚无感。死亡规定了时空中一切生命的有限性这一最终本质,人因此更萌生了超越有限进入无限的深层神秘欲求和与自然销蚀一切的力量相抗衡的意志。

针对近代主体形而上学的主客分立模式,狄尔泰提出,人总是通过知、情、意三个方面展开和世界的关系。在认识关系中,人们寻求关于世界的知识;在情感关系中,人们对世界作出评价;在意志关系中,人们将世界作为行动的舞台。面对“世界和生命之谜”,人们必须寻求对生命和世界作首尾一贯的解释,必须寻求知、情、意的统一。这种统一就是世界观。

3,世界与人生的“不可思议之谜”

狄尔泰从文化体系的角度将世界观区分为宗教世界观、诗的世界观和哲学世界观。在宗教世界观中,意志居于主导地位;在诗的世界观中,情感居于主导地位;在哲学世界观中,认识居于主导地位。宗教、诗和哲学面对共同的“世界和生命之谜”,以不同的方式满足人的形而上学冲动。

对于人来说,世界总有一副“不可思议的面孔”。狄尔泰称之为“生命和世界之谜”。人总有生、老、病、死,总要遭受与亲人分别的磨难。在自己的生活里,在历史中,人们随处可见非理性的力量和盲目的机遇在起作用。于是,生活在世界中的人们便会不断地提出这样的问题,生命是什么?世界是什么?生命和世界的关系是什么?这就是人的“形而上学的冲动”。这种形而上学冲动需要一种世界观,即要求人们首尾一贯地对世界作出解释,评价世界的意义,从而确立自己的行为准则。

宗教生命经验的特征是“在与不可见世界的交往中寻求最高的和绝对有效的生命价值,从这种交往的不可见的对象中寻求绝对有效的最高的效应价值,从中寻求一切幸福和喜悦”,“而且,一切行为的目标和准则必须由这个不可见的对象来决定。”宗教世界观以与不可见世界的交往为特征。宗教世界观和哲学世界观一直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犹太基督教的一神论,中国和印度的泛神论……是形而上学的准备阶段和进一步发展的基础”。狄尔泰准确地概括出中国世界观的哲学内核和宗教精神:泛神论正是中国神秘主义的核心内容和思想特色。

狄尔泰精确地把握住“诗”由有限事物出发,最终达到无限境界(一般意义)的审美特质、哲学特质和文化特质:“在某种特殊的东西中并从有限出发,每一门艺术都使人看到超出这个特殊对象的关系,从而赋予这一对象一般的意义。”在各门艺术中,狄尔泰特别重视和强调诗的作用,认为诗具有表达一种文化的整体世界观的功能。在他看来,“所有其他艺术都局限于对感觉对象的想象”,“只有诗能自由地支配现实和观念的整个领域,因为在语言中,能够表达可以出现于人心的一切——外部对象、内部状态、价值和意志规定”。“如果说在艺术作品中世界观得到表达,那就是在诗中”,“在各门艺术中,只有诗和世界观有一种特殊的关系。”

诗借助于想象,它一方面“将灵魂从现实的重负下解放出来,同时又向灵魂显示现实的意义”,每一个诗作都包含了超出语言符号之外的东西。诗源于生命,它必然在对一个特殊事件的表现中表达诗人的生命观。真正的诗人总是将关于生命的诸观念联系起来,形成对生命的首尾一贯的和普遍的解释。诗不是根据超自然的力量,即不是从与不可见世界的交往中理解生命,诗人从生命的本质直接获得自己的生命观。诗是“从生命本身理解生命”。所以,“诗是理解生命的喉舌”,“诗人是了解生命意义的先知。”狄尔泰精辟而简洁地概括出诗性世界观的特质:它既不象宗教世界观那样,渴望与超生命的对象交往,也不象哲学世界观那样,将生命概念化,而是以直观的方式去理解生命,这是最贴近生命本质的理解方式,因此,诗是理解生命的喉舌,诗人是理解生命的先知。

狄尔泰指出,诗不同于宗教世界观,因为“它是公正的、客观的,永无止境地吸收一切现实。它对自然和事物的终极关联的客观态度始终为的是进入生命意义的深处。”

诗也不同于概念化的哲学世界观:“诗的生命观的结构完全不同于哲学世界观的概念的组合”,因而“不可能发生从前者到后者的合乎规律的进展。”

以此标准来衡量神秘主义,我们发现它作为一种世界观的诗性特质:它与专断的一神论宗教不同,主张万物皆神,这实际上是肯定了宇宙万物尤其是一切生命存在的价值合理性。

它从神圣的方面去理解生命,但并不认为有人格神(上帝)创造并主宰着万物。相反,它从感性的、审美的、直观的、诗意的生命方面,去把握神(宇宙无限性及其意义),这归根结蒂仍是对生命的把握,只不过这种把握企图在更高的、更神圣的意义上和全宇宙的规模上,来肯定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这正是诗由有限事物向无限境界飞升的观照方式和表达方式的翻版,是人类源初智慧和诗性智慧的表现。

神秘主义是生命的诗化与圣化。

附录 《溺于永恒之中》

稍不留神

你便会一脚迈进黑夜

踩响无声伸展的

一排排

嘴唇

几只玉兰裸体立于秃枝上

冷风中假寐。

微躯生寒。

一匹小猫悠闲地在屋脊间

漫步,睡眼朦胧。

一不小心

你便会流出某一时刻之外

被另一度空间里的微风

摇漾托起

如行将熄灭的星盏

如没入夜色的羊群

(1993年4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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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