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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五十五篇——永恒难觅:“时钟只能指示瞬息间”(时尚帝国系列随笔之三十)
毛峰
2016年12月13日

作为启动近代历史进程的重要城市,威尼斯不仅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中心之一,更因其是当时欧洲的重要商港,而成为特殊服务业——色情服务业的重要中心。资料显示,16世纪威尼斯女性的人口构成是:贵族2889人,修女2508人,市民1936人,高级妓女11654人;即:不算低级妓女,仅高级妓女的人数,就超过全威尼斯女性的总和。

真洋洋大观!历史名城,名不虚传也!

由于当时避孕技术落后,大量弃婴和孤儿无人收留,教会遂创办了“皮耶塔”学校收养训练这些儿童。“皮耶塔”乃“圣母怜子”之意,米开朗基罗的成名雕塑即表现圣母哀怜耶稣的“皮耶塔”,圣母怀抱神子,为自己也为世界的罪恶悲哀——深渊敞开着,多少自然(神)和文明(人)将跌入其中、永劫不复呢?

时光无情地演进,“巴洛克”(意为“奇妙的”)时尚已然传遍欧洲,鲁本斯的绘画与巴赫、亨德尔的音乐似乎是巴洛克风尚的两极:前者是世俗的、肉欲、粗俗的欢乐;后者是神圣的、宗教、禁欲的皈依;二者冲突不止。

在艺术上进行伟大协调的,是身为神甫同时又是孤儿院音乐教师的天才作曲家安东尼奥·维瓦尔第(1675-1741)。

维瓦尔第,曾长期在“皮耶塔”女子学校讲授音乐并作曲,代表作是协奏曲《四季》、《和谐的灵感》以及《非同寻常的协奏曲》等。脍炙人口的协奏曲《四季》原为12首协奏曲《和声与创意的实验》中的前四首,被作者冠以《春》、《夏》、《秋》、《冬》的标题,后人演奏时便合称其为《四季》。

极具个人独特风格的导演安东·凡·穆斯特(Anton van Munster)据此拍成电影《永恒之城的四季》(The seasons of timeless city),将这首世界名曲演绎成对时间、历史、人类命运的深邃凝思。

《四季》原本是作曲家对自然风光的美妙抒写,乐谱手稿旁边有作曲家亲笔写下的诗句解说,从春季的鸟鸣到冬季的暴风,音乐形象地刻画了大自然的丰富变化和人的细微感受;电影导演则另辟蹊径,催生新意,通过电影画面和演奏实况的对话、交融,将一支巴洛克时代的协奏曲,提升为对欧洲文明乃至全人类自然人文处境的哲学观照,其画面之精美、寓意之深刻,尤其是导演调度电影场面,以形成画面与音乐内涵之间复杂微妙的隐喻关系与蒙太奇效果,真可谓匠心独运,令人叹为观止。

首先出现的电影画面是教堂钟楼上自动转出一个敲钟的铜人,钟声宣告第一乐章“春”开始并响彻全片。意大利“音乐家合奏团”的艺术家们在演奏,身后是开阔的海面和奇崛的圣马可教堂,音乐节奏的快慢转换、威尼斯的美景与历史画面的不断切换,象征着这部协奏曲和这部电影的深邃的哲学主题:时间。时间是决定世界万物的根本构造,万物在时间中生灭,无一逃脱:四季轮回是自然的命运,生灭无常是人类的命运,时间在演进,音乐在持续,从古至今,绵绵不绝,神秘莫测。

乐曲从第一乐章流畅奔跳的快板,突然转入第二乐章沉思性的“极轻声的广板”,仿佛乐曲主人公从沸腾的生活流中突然放慢脚步,仔细观察并思考威尼斯的街道、生活、历史和自己的内心世界,此时电影镜头离开演奏群体,画面展示的是凝固在绘画中的威尼斯街道、码头、船只和人群,绘画中的儿童、妇女、老人和青年,与当今街头上活生生的人逼肖,两个特写镜头剪接在一起,音乐仿佛在发出震颤心弦的提问:

时间消逝了,人和历史在不断的生灭之中,你在哪里?除了衰老和消失,你还能干什麽?

主奏小提琴奏出激越的旋律,仿佛在赞美春天和万物的青春活力,同时也在倾诉:这一切短暂而鲜活的生命,后来都消逝于何处呢?为什么?

一个孩子问:时间是什麽?

往古来今,万物囚禁于其中

谁又知道呢?

 

时间是青草,悄然生长于历史之外

是眼中的露珠,颤动于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和睡莲中,时间是鸟儿在空中片刻的停留

是婴儿在大街中央踉跄的脚步

是手触摸琴键,碰触心底隐藏的急流

是清风颤抖着掠过墓碑,明月落入星海

那焦渴闪烁的眼睛

 

时间是名演员面对空空的观众席

那一双欲哭无泪的眼睛

淤塞的秒针散落一地

飞鸟垂下闪光的翅膀

 

时间是百花山谷的夜雾与晨雾

葱茏的森林瞬息消失,洁白的母爱

托举一位蹒跚登顶的残疾少妇

攀缘上升

 

灵山草甸,野花盛开

寂寞无主,绝顶幸福

协奏曲“夏”的演奏现场出现在威尼斯一条古老的街道上,大海、圆日、翩然飘过大海与河道的扁舟、钟表的装饰,象征时间与空间的壮美与神秘,主奏小提琴奏出回旋往复的繁复主题,与乐团的协奏一起,构筑起深邃奥妙的时光回廊与精神宫殿。

袅袅如丝的旋律、娓娓倾诉的曲调、街边侧耳谛听、若有所思、似感不解的旁观者,一如步步深入、不断探询的沉思主题和疾风一般的哲理发现,把对威尼斯美景的赞美和对人类历史的深思完美融合起来。

“夏”的第二乐章以深情的慢板展开,仿佛音乐和电影镜头对威尼斯的历史、街道、文物细细品味、轻轻爱抚;满头白发的艺术家,表情凝重、全神贯注地举起画笔,犹如乐队指挥举起指挥棒,时间的积垢被刮去,但已然破损并褪色的油彩却再也无法补上;残损的耶稣雕像,镜头从交叠双脚处被钉上十字架的伤口处向上,直到被斩断脖颈的饱含悲苦的耶稣的面部表情,基督信仰的残损,谁又能修补?一尊圣徒或神职人员雕像从中间裂开,让人想起汤因比的论断:自从天主教和新教分裂以来,西方灵魂再也难获整全!

此刻仿佛上帝也举起手中的权仗,从一片虚空中,创造出时间、空间、色彩、音乐、生命、历史,然后又一笔一笔地抹掉,时间毁损了画上的油彩,艺术家可以尽力修补被毁损的艺术品,但被时间和人世的苦难所无情毁损的一个人的人生、所有人的人生,谁又能修补呢?细腻入微、动人肝肠的丝弦,将悲愁织入画面、时空和人心,你有多少眼泪和呐喊、绝望和呻吟,能够倾诉这虚空、这残忍冷酷的世界的美、这粉碎人世的孤独与寂寞、这无言饮泣的寂静!

“夏”第二乐章的结尾由哀婉的慢板突然转入急板,急管繁弦犹如一阵狂风暴雨,席卷整个第三乐章,仿佛乐曲主人公恍然大悟,洞彻人类历史自工业革命以来速度突然加快,将一度辉煌的威尼斯文明、地中海文明、文艺复兴和巴洛克的文化,以及对这些无比瑰丽的文化与精神遗产的珍爱、仰慕、惋惜与哀悼一扫而空!宿命的钟声再度响起,“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秋”第一乐章由主奏小提琴奏出一段激昂的旋律,这一兼具论辩性和倾诉性的旋律似乎是在质问:什么力量造成了文明的毁灭和文化的消失?谁导演了这出文明的悲剧?我们付出的热忱、眼泪、纯真、希望、青春和生命,如何收回?

“春”、“夏”两部协奏曲酝酿升腾的哲学主题,至此澄清、转换为明晰的现实语境和逼问:如何拯救我们奋斗五百载才赢得的伟大而瑰丽的西方文明?

音乐此时突然转入悲伤而迷惘的慢板,画面出现一座现代雕塑,是一具溺水者的尸体,“水城”威尼斯的现实处境暴露无遗:由于生态污染导致全球变暖,“永恒之城”威尼斯将被海水淹没!

电影画面紧跟着出现一幅印象主义风格的绘画,想象中的威尼斯教堂坍塌、人仰马翻,被淹没在洪水和恐怖之中!音乐此刻又回到那段激昂的快板,同时画面出现一些有权有势者志得意满、外强中干的画像,这结论性的乐段是在激奋地控诉:就是这些尸位素餐的权贵,葬送了全人类的伟大文明!

在挽歌般的第二乐章缓慢驶过宫殿、教堂、墓地、全球文明的惨淡深秋之后,第三乐章强自振作、强颜欢笑地奏响,好象威尼斯昔日繁华的可怜回声。乐章最后,圣马可广场空无一人,只有眼前觅食的鸽子和远方迷蒙的大雾。

协奏曲《冬》的第一乐章是慷慨激昂的主奏小提琴与象征“文明濒死前抽搐”的乐团齐奏之间激烈的争辩,电影画面中出现的是威尼斯假面游行那群魔乱舞的幽灵场面,最终“文明濒死前的抽搐”压倒了富于理性主义激情的小提琴。

乐曲转入哀婉柔美的第二乐章,落日把威尼斯镀成一片金黄,海水泛起金潮,勾勒出美丽少女的动人曲线,画家则用画笔记录着象征工业扩张的铁管架设、捆绑在威尼斯美丽教堂身上的阴郁前景,缅怀性的曲调似乎在低吟着诗人的哀歌:“从此不再!”

此刻画面中的威尼斯教堂、街道都叠印、浸泡在水波之下,威尼斯的沉没是人类文明沉没的缩影和写照,乐曲在第三乐章那令每个心灵瑟缩战抖的冬日寒风中结束。

从哲学角度看,近代文明在时间和空间的平衡上出现了问题:近代人太迷恋于空间的扩张,却忽略了万物短暂生命在时间中的安宁与满足,物质产品以及媒介技术对人类时间的侵夺和对人以外的自然空间的侵占、摧残,正致人类文明于朝不保夕的危险境地。

空间是科学技术以及工商管理要处理的对象,在这方面,人类不仅进步巨大、成就非凡,以至其他物种正面临威胁;时间是哲学、宗教、艺术要处理的对象,这一方面是文明的核心层面,却遭到忽视和淹没。

名曲《四季》以及音乐纪录片《永恒之城的四季》提醒我们:如果迷醉于扩张到太空的空间技术的征服,人类灵魂以及万物生命,会遭遇、沉沦于“无常虚空”(太空)而难以自拔。

2004年夏,一位12岁少年不经意间写出了他童真的诗句,正在融化的南极冰川、永恒川逝的浩瀚时空、神秘宇宙,似乎都屏住呼吸,看护着小心翼翼的企鹅,姿态娴雅地走过:

别掉。

太空,小太空,大太空,

深。

很大,又很小。

飞去,又飞来。

光,

折射到你这里。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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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