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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五十八篇——面朝天空和至高的自我,轻轻啜泣(时尚帝国系列随笔之三十三)
毛峰
2016年12月20日

在1980-1990年代,某个男生如果长发披肩、怀抱吉他,一定会在街头或校园泡到女生,因为那个时代的男生、女生,都极其浪漫:台湾艺人刘文正歌曲《四季》塑造的“怀抱吉他,带着女孩,离家出走,浪迹天涯”的英俊形象,迷倒了一代人。

近读三浦友和的自传《相性》才知道,他读了一年日本电子工学院,即瞒着父母自动退学,成为一天只能吃一餐的流浪歌手,曾自组乐队,坚辛备尝;直至被星探发现,与山口百惠合作拍片;多亏著名电影导演西河克己的坚持,他才获得《伊豆的舞女》男主演机会,从而一举成名;他身上的叛逆气质,被掩盖在古典美的外表之下,与原著作者川端康成的“新感觉派”的颓废之美相匹配;他后来主演《潮骚》,也是这一叛逆气质,深度吻合了原著作者三岛由纪夫的“日本是东方的希腊”这一著名论断:希腊文明的旁逸斜出(相对于近代异性恋的霸权而言,希腊乃对男子健美的迷恋、古典同志之爱的渊源之一;另一渊源在中国),恰与近代启蒙主义卑俗的实用理智(工具理性)背道而驰。

吉他音乐的“神性”,与古琴音乐类似:在一个空旷而广大的、与卑俗的启蒙理性相绝缘的空明世界里,人与天空、与至高的自我(良知、道德理性、内心的光明、神或上帝、自然或宇宙、印度人所谓的“神我”)独自面对,在吉他或古琴音乐中,外在的世俗生活,犹如电影里的“渐暗的灯光”,渐渐隐退;上天的圣明之光,真理之光,独自笼罩着你,使你孤独而澄澈,世俗生活悄然无声的隐退,引起你内心的深刻恐惧——

我为什么总是独自一人,从生到死?

我为什么总是不能完全合群、从俗?

什么命运,让我必须独自担当这一孤独?

我的自由,向何处觅取,倘若真有这一自由的话?

目盲的师旷,独自聆听宇宙众窍的声息,听出北风强劲、南风柔弱,预言晋楚交兵,楚兵必败,事后果然如此:强风劲吹,楚兵不耐寒而败,晋国的霸业得以维持;孔子独自弹奏,悟出《文王操》的灵魂;某个西班牙歌手与舞者在火一样的弗拉门戈吉他节奏下,“如同哭嚎”一般地演唱和舞蹈,唯有阿兰·金斯堡在《嚎叫》里,向被关在精神病院的病友卡尔·所罗门发出的深情哀告,足堪比拟;或者杰克·凯鲁亚克,在《科迪的幻象》里,从尼尔·卡沙迪的喋喋不休的诉说中,强压下对这个金发美男的柔情——尽管杰克对女人身体抱有情欲,但对尼尔·卡沙迪敢于如此这般地反叛美国及其背后的启蒙教条敬佩迷恋不已,犹如一个少年,青涩而懵懂,对指路的老大、哥哥所具有的刻骨之爱……

如果说古琴、钢琴和小提琴等乐器,是表达人的情感世界的绝妙媒介,那么,吉他作为西班牙、希腊、罗马、拜占庭、阿拉伯和吉卜赛以及拉美各地音乐风格的绝妙载体,则是面朝大海、天空、高山、上帝和自我,面朝一切生灵的火热而缠绵的倾诉。

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卡(1898-1936)在1921年所写的诗《吉他》中形容吉他的声音为“拂晓的酒杯被打碎”、“风在飘扬的雪中哭泣”、“它在叹息,象一支没有方向的箭”,雪莱则称其为“来自微风和清泉的神谕”。

吉他独特的音色确如深夜中微妙结晶而绽放的黎明,森林里的清风流泉,灵魂的私语,心湖泛起的串串涟漪,池中睡莲在哭泣的露珠滋润下,颤栗……

吉他是灵魂的悲歌。它一般采取独奏的形式,与乐队的协奏则是近代以来的新形式。它是灵魂的独白,让听者也沉浸在自我之中,随深沉无边而又潺潺不尽的音符一起翱翔,翱翔到天地尽头,那里宇宙初始、鸟羽和花瓣交缠,孔雀飞舞,万籁和鸣……

1546年,西班牙教士阿朗索·穆达拉出版了第一部吉他曲集《音乐作品三卷》,标志着古典吉他文献史的开端。

最早的吉他称“比维拉”,被认为是“完美的拨弦乐器”,是“上帝将至真至善通过音乐赋予人类”的最佳方式,“比维拉”琴音色古朴纯净,外形小巧精美,擅长表现古典吉他音乐那高贵的品质、庄严的气势和纯净的理想主义激情。

伴随西班牙近代国势的膨胀、西班牙帝国向拉美等广大地区的殖民扩张,“比维拉”成为西班牙宫廷豪华生活的装饰,许多宫廷舞曲以及民间小调由吉他演奏或伴奏。1694年,弗朗西斯科·古埃拉夫出版吉他曲集《诗意的和声》,音乐表现了牧人悠然放牧、农人辛勤耕作的“田园诗”的淳朴世界。

此时的西班牙吉他音乐受到法国以及意大利巴洛克音乐的深刻影响。圣·德·穆希拉创作的吉他曲《前奏曲和快板》,将西班牙种满了亚热带植物的幽深庭院中那让热情休憩、让灵魂安宁的静谧情调,娓娓抒发,萦绕不散。

18世纪末,西班牙的庞大帝国逐渐丧失了统治如此广大地区的能力和怜恤之心,法国波旁王朝对西班牙力不从心的统治、拿破仑的入侵以及内战,使西班牙遭受重创。这一时期的西班牙吉他音乐主要受维也纳古典乐派的影响,称“古典时期”,代表作品是费尔南多·索尔(1778-1839)的《大独奏曲》、《引子与莫扎特主题变奏曲》和阿尔瓦多的《回旋曲》等。

古典时期末叶,在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的科尔多瓦,兴起了一种独特而影响深远的吉他音乐形式——“弗拉门戈”吉他,将一种特殊弹法的吉他音乐和歌唱、舞蹈相结合,吉他奏出“弗拉门戈”的独特节奏,歌手即兴伴唱,舞蹈者则以特有的舞蹈动作、装束、拍手、跺脚等形式,营造出“弗拉门戈”独有的火热而哀婉的气氛,歌德称之为具有“魔鬼一般的魔力”。吉他手全身心的拨弦弹奏常常造成指甲断裂、流血,而歌手嘶哑如哭诉一般的演唱和呻吟,舞者狂热的节拍和突然的停顿所造成的跌宕顿挫,均使观者常常情不自禁舞蹈起来并为之热泪盈眶。

那是一种面对天空、上帝和自我忍不住号啕痛哭、在高山大海间独自沉思默想、在无人的暗夜中眼泪无声涌出时,传达着全人类共通的生命感触:

我们在尘世的流浪与煎熬,何时结束?天上的神灵,地上的百花,何时把我们、这些可悲的游子,重新收回?重新将我们带离尘世?重新归入那生生不息的恬美寂静?

“弗拉门戈”起源于吉卜赛人的流浪生活,如今遍布世界各地,成为全球音乐中永恒而活跃的因素。

希腊人赫西奥德相信:任何文化,均会经历黄金、白银、青铜、黑铁等时代,一如四季轮回。媒介载体亦然。

吉他经历了她自萌芽到辉煌的古典时代,如今面临严峻的挑战:她柔和的音色和独奏的形式,无法与日益兴盛的近代管弦乐队的强大音量、钢琴等主奏乐器的音量相抗衡,吉他音乐那幽深宁静的高贵品质,更与近代世俗文化热闹、夸诞的主流不合拍,吉他音乐和吉他文化进入了古典主义之后的浪漫主义时期。

对近代世界的畏惧和疑虑,对符合自然与人类天性的本真生活、高雅文化传统饱含柔情的怀恋与思慕,对宇宙本源的深切体悟……这一切深邃优美的品质,汇入了现代吉他音乐的伟大先驱弗朗切斯科·塔雷加(1852-1905)的不朽之作《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以及其他作品中。

远处连绵积雪的山峰、古老优美的阿尔罕布拉宫、宫殿内的喷泉和水池,在音乐中交融为人类对时光潺潺不尽、生命汩汩不息的诗意感动,似乎这座宫殿的历史,阳光、微风、晶莹闪烁的时间之流、清澈歌吟的水流、一段凄美的初恋,交织成汹涌不断的静谧回忆的诗篇,犹如伟大的西班牙语诗人豪尔赫·博尔赫斯或文森特·阿历克桑德雷的诗句一样迷离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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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