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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六十一篇——电影经典性的要素(时尚帝国系列随笔之三十六)
毛峰
2017年01月05日

中国当代电影的经典性,由于政治高压与商业票房的双重压力而完全扭曲、沦丧,情景喜剧《我爱我家》那句台词,可谓一语成谶:梁天饰演的贾志新,每当对剧中父亲、文兴宇饰演的“老干部”喋喋说教厌烦至极,总拉起蔡明饰演的郑燕红的手,道:“走,与其在此受罪,还不如去看场国产电影!走!”

1980年代外国电影重新进入中国大陆,国产电影就逐渐沦落为西方电影的可悲附庸,尤其是拙劣卑俗的香港电影的附庸;偶尔冒出一部不错的电影,譬如《阳光灿烂的日子》、《蓝风筝》或《小武》等,却往往因为“政治不正确”而只能以“出口转内销”方式,在大陆小范围内播放;统治大陆电影市场的,仍然是情节、演技、制作俱佳的“外国电影”和反其道而行的、青年男女借以在影院的特有昏暗中耳鬓厮磨、有时根本不予细看的“国产电影”。

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戏剧的情形亦然,自老舍《茶馆》之后,中国的当代戏剧突然喑哑无声了,根本无法诞生象《长夜漫漫路迢迢》或《欲望号街车》那样的经典作品;记忆里北大洪子诚之流拼命鼓吹《桑树坪纪事》等戏如何如何,一如其拼命鼓吹王蒙的《活动变人形》或是张承志的《心灵史》等如何如何,还把这些吹捧公然列入本硕博士招考的题目;如今,没人记得这些作品,虽然这些作者偶尔浮出传媒视线,但大抵作秀而已,无人予以重视;余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研读博士期间曾撰写论文《论文学的死亡》,交给《今日先锋》杂志,其主编看到论文题目,吓得冷汗直流,四顾无人,低声言道:“哪能说文学的死亡,这本杂志的后台,就是某名作家,若如此,岂不大煞风景?”该文经修改,以《论经典的死亡》在不显眼位置刊出;与此同时,《论文学的死亡》以原貌被《文艺评论》刊出后,立即在北师大等高校内部引起震动,华南某大学将此文列入研究生必读文献;一些学报编辑事后告诉我:“人家说你是把文学钉在棺材里抬出去的那个人……”予为之莞尔:“黑格尔早在100年前即宣告了‘艺术终结论’,我文不过东施效颦而已,却在中国引起轩然大波,盖大陆文坛尚在1800年水平!”

中国学术、人文、艺术之不振,大抵如此。

电影(含戏剧)的经典性要素,可概括如下:

1,必定是发生在壮阔风景中的一段故事。人文艺术之所以存在,即因其具理想性(陈寅恪《王观堂挽词并序》所谓“犹如柏拉图之Idea”);谁愿意看一个阴暗沉闷环境中的琐屑无聊的事情之铺陈(法国新浪潮电影中有不少作品如此,尤以戈达尔为最,侯麦的某些作品亦然,受巴赞“长镜头”理论误导;沉闷是电影之大忌;雅克·德米全无此病,我每学期都给学生播放《天使湾》,初入赌场的俊男,和一个久泡赌场的美女,会发生什么故事呢?谁都想看。)美国西部片总是引起广阔无边的激情期待,因为“英雄行为总是在露天里完成的”(惠特曼);

2,必定是残酷与柔情的混合,赋予作品深度。譬如《童年》(高尔基原著,顿斯阔伊执导),少年阿历克赛在外祖父家处处碰壁,他决计反抗,不断受到毒打;与此同时,他发现他深爱的人——外祖母、母亲、年轻英俊的雇工瓦雅……纷纷离他而去;令他尤其痛苦的是:母亲也把他当成“改嫁的累赘”!高尔基的伟大文学主题——抗拒残酷、寻觅柔情,贯穿始终;他不惜为此血泪交迸,写出心目中的完美母亲(《母亲》),不惜为此委身革命、被迫默认各种暴政(他最终被斯大林害死);《童年》混杂了残酷与柔情的主题,被天才导演顿斯阔伊强有力地加以艺术表现——躲在外祖母背后、怀中的少年害怕的、凝视的、清澈的眼睛、因害怕家庭争吵而躲在灶台上,被外祖父发现,揪着耳朵拽下来说:“跟他爸爸一个样!”(天下父亲总是恨恨地、悻悻地认为某个野男人偷走了自己的女儿)……

影片的主题、风格与深度,在第一个镜头就呈露无遗——叠印在辽阔伏尔加滚滚波涛上的高尔基的精美辞句:“回顾往昔,真难以置信——但真实,远胜于怜悯。”文学就是对往昔岁月的道德重整或审美重整,以便人(个人或民族)能从雾霾和迷茫中,辨认出自身。

对广义文学最伟大的道德重整,来自孔子儒家对《六经》的一次次选编、诠释、传承,直至全民族在茫然无措(暴力维持的秦帝国土崩瓦解)之时,恍然大悟:唯有仁义足以安民、足以安顿全天下——汉高祖率大军过鲁,以太牢之礼祭祀孔子,从那一刻起,这个民族,有救了!

对狭义文学的最精湛的审美重整,来自病榻上的马塞尔·普鲁斯特,他深知自己的尘世使命,即在于挽救那些记忆的珍奇,这些记忆被伪装成男女之爱,实则是男男同志之爱,将这些记忆编织成闪烁不尽的华美锦缎,以便缅怀、凭吊;也来自“垮掉”路上的杰克·凯鲁亚克,他赋予自身的使命是“成为行走的普鲁斯特”,将他对美国阔佬、美国名校为代表的全球残酷现实(中国也加入其中)的高傲的蔑视、对艰辛打拼而早死的父亲、仁慈却早夭的哥哥杰拉德、总是害怕儿子被“带坏”的母亲、毅然反叛精神与肉体桎梏的美男卡沙迪的深刻柔情,混合成一首弘大的赞美诗,献给上帝、佛陀或更本质的虚空……作品的深度即从此处窈窕伸展、不可遏止、催人泪下;

3,必定是敢于义无反顾地面对真实。

譬如,获得2007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的以色列、法、美合拍的电影《赞美》,由出生于法国的以色列青年导演拉菲尔·纳德贾里执导,他逼真表现了一个17岁以色列少年的无助处境:马纳切姆的父亲神秘失踪,他和母亲、弟弟相依为命,蒙受着巨大的心灵冲击和社会困境,影片尤其坦率地批评犹太教既有安抚伤心同时又于事无补的做法,影片的主题《赞美》具有反讽和祈祷的双重意味,令人感叹不已。

同样是聚焦于青少年心灵处境的影片,《失败者》(1953)则是“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时期的米开朗基多·安东尼奥尼略显青涩之作:三部短片,分别表现几个法国青年仅仅因为一个同伴(杰拉·菲利普首次出镜)出手阔绰就刺杀了他,结果发现他身上全是伪钞;一个意大利大学生因为参与香烟走私而被追捕;一个英国青年遭一位中年妇女诱惑、将其杀死后又冒充尸体发现者向报界兜售新闻,后被识破判刑……这些狂暴青春的真实故事,每天都在中国城郊结合部的网吧、迪厅内外轮番上演着,却只在电视台的法制节目予以些许揭露,而电视的主流节目都是粉饰太平的谎言大观——各地“红歌”不断,令人产生历史性的恐惧与厌憎。

与之类似的,是2011年上映的英国电影《阿非物语》(NEDS:Non Educated Delinquents, Peter Mullan导演),影片逼真地描写青少年与英国教育制度、警察制度之间的激烈冲突,令人感慨:一个街头流氓的“炼成”如此容易!

英国、加拿大合拍的《摇滚天空》(Nowhere Boy,2011)根据约翰·列农姐姐的回忆录改编而成,细腻刻画了列农的不幸身世和叛逆成长,影片主演英俊强壮,表演出色,为影片增色不少。而美国电影《等你到永远》(Waiting for forever)则带有好莱坞永不消退的幻想色彩,描写一个永远长不大的男孩,秘密尾随儿时女伴,仅靠街头杂耍卖艺为生,却不敢表白爱情,直到女孩发现而大感不悦……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成功的爱情,在影片中以女孩的破涕为笑结束,令人赞叹美国人的白日梦编造技术之高超。

法国电影《洗澡的男人》(2010)表现了同志之间情欲、爱意、厌倦、仰赖、重燃爱意之间的复杂关系;《天国的儿子》则表现加勒比海岛国巴哈马岛上度假的白人青年与黑人青年之间欲推欲就的同志恋情;最有趣的是瑞典2008年拍摄的同志电影《帕特里克一岁半》描写一对同志伴侣,希望领养个一岁半的婴儿,没想到领养了个十五岁的叛逆少年,两人为此一度离异,最终复合,与帕特里克成为幸福的一家人。影片大胆挑战了异性恋社会对同性爱家庭的种种猜疑和非难,捍卫了同志家庭的尊严。

……显然,中国电影不具备上述任何一项。

(待续。)

【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