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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漩涡中的伦理张力:肯·福莱特《世纪三部曲》中的道德选择与英雄脸谱刻画
说天下
2025年05月21日

在肯·福莱特构建的宏大历史叙事中,伦理冲突贯穿了《世纪三部曲》的始终。这一系列小说跨越了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到冷战结束的近百年历史,通过五个家族的命运交织,刻画了20世纪政治与社会变革中的关键时刻。然而,《世纪三部曲》的价值不仅在于其恢宏的史诗结构和流畅的叙事技巧,更在于其对人类道德困境与伦理抉择的深刻探讨。小说中的人物不是抽象的历史符号,而是置身于重大事件中的普通人,他们在国家与家庭、理想与现实、忠诚与叛逆之间不断做出艰难选择。这些选择不仅塑造了人物命运,也折射出时代的伦理转型与社会价值体系的演进。

一、战争与革命背景下的伦理困境

福莱特最显著地呈现伦理冲突的地方,是战争与革命这两个现代历史的核心情境。战争与革命都是极端历史时刻,它们打破常规秩序,迫使人们面对生与死、正义与暴力、忠诚与背叛等根本性的道德问题。

1. 战争中的道德幻灭与阶级张力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巨人的陨落》中最主要的历史背景。在这场全球性的灾难中,人物的道德立场与伦理价值被反复拷问。贵族出身的费兹赫伯特勋爵坚信战争是保卫国家与荣耀的方式,他在议会上大力支持对德宣战,甚至鼓励年轻人参军。他对战争的想象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认为它是一场“文明与野蛮”的较量,胜利将为帝国赢得未来。但福莱特并没有美化这位贵族。他写道,费兹赫伯特从未真正理解战争对普通士兵意味着什么,也不曾亲临前线的泥泞战壕。他的政治选择,最终让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失去生命,却几乎没有撼动他作为贵族的既得利益地位。相比之下,矿工家庭出身的比利·威廉姆斯以工人阶级视角参与战争。他带着对国家的忠诚走入战场,却在血腥与混乱中迅速失去最初的信仰。他目睹阶级不平等在军中延续:军官的晚餐有银餐具,士兵却用牙齿啃发霉的干粮;贵族子弟可以在后方任职,矿工儿子却在最前线送命。比利从一个单纯的爱国者转变为一名社会正义的追求者,他的思想经历了一场“伦理成长”的过程。这种成长并非源于抽象的道德理念,而是由切肤之痛所激发的觉醒。他对战友之死的痛悼、对军中压迫的不满,最终促使他在战后投入工人运动,将个体创伤转化为公共行动。这种从受害者到抗争者的转变,是福莱特刻画伦理觉醒的重要路径。

2. 极权与反抗中的伦理勇气

在第二部《世界的冬天》中,福莱特聚焦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国角色,展现了纳粹体制下的伦理黑洞。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作为德国外交体系的一员,最初试图通过制度内手段抵制纳粹政策。然而,随着希特勒权力的集中与对异见者的镇压,他逐渐意识到体制内改革的徒劳。他的转变不是戏剧性的,而是在一系列小事件中逐步推进:犹太邻居的消失、妻子朋友的被捕、自己也被怀疑与左翼有联系。福莱特在此展现了一个普通中产如何被卷入恐惧机器,又如何在绝望中做出道德反抗的艰难决定。沃尔特的最终选择是加入反纳粹的地下组织,甚至不惜以家庭安全为代价。这不仅仅是一种政治行为,更是一种伦理姿态的确立。他不是为正义而战的英雄,而是一个在社会规范崩塌后仍坚守内心信念的普通人。他的困境提醒读者,在极权主义压迫下,道德并不是抽象的理想,而是一种在恐惧与孤独中仍能坚持“不合作”的勇气。

3. 革命的理想与现实之间

俄国角色格里戈里·佩什科夫则是《巨人的陨落》中伦理冲突最复杂的体现。他年轻时便对沙皇制度充满愤怒,渴望通过革命改变压迫工人的现实。他的政治信仰源于生活经验,而非书本。他亲眼看着父亲死于矿井事故,而事故因资本家的疏忽而发生。他相信革命能够带来公正与平等。然而,革命胜利后,他发现新的政权并没有兑现这些承诺。肃反、集权、压制言论,这些曾经只属于旧制度的暴政,如今重新披上红色的外衣出现。格里戈里并未立即背叛革命。他内心纠结:是继续捍卫革命果实,还是承认现实背离初衷?他既反对白军的复辟,也无法对红军的残酷熟视无睹。福莱特通过格里戈里的犹豫与痛苦,展示了理想主义者在现实政治中的伦理挣扎。这不仅是政治选择,更是道德方向的再思。小说在此呈现出一种道德哲学上的“后果主义”张力——当手段与初衷冲突,个体应如何抉择?格里戈里的不确定性与反思,使他成为伦理复杂性的载体,也使福莱特的笔触远离意识形态的二元对立,转而指向道德判断的灰色地带。

二、家庭与国家之间的伦理冲突

在战争与革命之外,福莱特同样关注了另一个贯穿20世纪伦理变迁的重要领域——家庭与国家之间的张力。这一主题的展开,使小说不仅聚焦宏大政治叙事,也深入了日常生活的伦理困境,呈现出个体在私人情感与公共责任之间的复杂权衡。

1. 家族利益与国家责任的对峙:伍迪·杜瓦尔的道德抉择

在《世界的冬天》中,美国角色伍迪·杜瓦尔的成长轨迹体现了在战争机器运转背景下的家庭与国家伦理冲突。他出身于华盛顿的富有家庭,父亲经营着与军工有关的企业,其母则是社交界的名媛。战争对他家族而言,既是政治议题,也是经济机遇。父亲鼓励伍迪支持战争动员政策,理由是“为了国家”,但实际上也是在为家族工业利益铺路。伍迪的道德觉醒发生在他步入政坛后。他开始意识到美国卷入战争并非仅因正义,也是出于对国际势力平衡和国内利益的多重考量。更重要的是,他看到那些因战争受苦的普通人——在前线牺牲的年轻士兵、在工厂加班的劳工、以及被迫离散的移民。他最终选择推动和平政策,在外交领域积极为调解冲突而努力。这一选择表面上是对家庭的背叛,实则是伦理责任的升华。他并未全然否定父亲的价值观,而是用更高层次的道德标准重新定义了“家族荣誉”与“国家忠诚”。福莱特在此强调了“公共伦理”的重要性:个体在面对国家机器与私人关系的冲突时,如何坚持普遍正义而非特定利益。这种冲突在冷战时期尤为显著,也对当代政治伦理讨论有深远启发。

2. 工人母亲的伦理选择:艾瑟尔·威廉姆斯的双重身份

与伍迪的中产阶级背景不同,艾瑟尔·威廉姆斯的故事发生在英国工人阶层内部。她是比利·威廉姆斯的姐姐,在《巨人的陨落》中,她以一个未婚母亲的身份登场,之后成为工会活动的重要推动者。艾瑟尔的人生抉择几乎每一步都涉及伦理冲突。她在青春期因一次情感关系而意外怀孕,面对社会的污名和经济压力,她选择独自抚养孩子,拒绝回到父亲家中接受“救助”。在那个时代,这种选择不仅挑战了性别道德,也直接挑战了家庭结构中的传统道德秩序。在随后的政治运动中,艾瑟尔活跃于女性参政权运动与工人罢工潮之中。但她始终面临一个核心矛盾:作为母亲,她必须保障儿子的安全和成长环境;作为工人运动的参与者,她又必须冒着被拘捕、失业乃至伤害的风险投身斗争。她的伦理冲突不是抽象层面的“理想与现实”,而是深植于每一个日常决策之中:罢工期间是否留在家中照顾孩子?在街头演讲是否会引发警察报复?每一个问题都是对她责任意识的拷问。

福莱特笔下的艾瑟尔并非完美英雄,她常常犹豫、焦虑,甚至产生过逃避的想法,但最终总能在道德判断中作出积极回应。她代表的是那种在家庭与公共生活双重压力中坚持独立伦理判断的现代女性。通过这一角色,福莱特不仅书写了工人运动中的女性视角,也对性别伦理与阶级伦理的交叉困境作出了深刻呈现。

3. 家庭破裂中的道德选择:卡拉与“冷战伦理”

进入第三部《永恒的边缘》,福莱特将家庭与国家的伦理冲突带入冷战语境。卡拉是德国沃尔特的女儿,她在分裂后的东德成长,成为一名共产党政府的青年干部。起初她对社会主义信仰坚定,但随着国家对异见者的压制日益加剧,她逐渐意识到自己所服务的体制已偏离了平等与正义的初衷。卡拉的父亲在西德,而她在东德,有亲属被秘密警察逮捕,有同学逃亡西方。她深知一旦公开反对政权,不仅会危及个人安全,也会殃及整个家庭。在这样的背景下,她最终选择加入地下抵抗网络。与她父亲当年反抗纳粹的选择形成对照,这种“家族伦理遗产”的延续本身构成一条道德谱系。

福莱特通过卡拉展示了冷战期间个体在家庭与国家、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伦理拉扯。尤其在一个强调集体主义、监控无处不在的体制下,个体如何保有独立的伦理判断,是小说提出的核心问题之一。这种问题的现实意义直到今日仍未消失,它涉及任何一个生活在权力密集社会中的个体如何守护良知与尊严。

三、英雄与反英雄的伦理谱系

在福莱特笔下,英雄与反英雄并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一种道德光谱中的不同位置。他通过对这两类人物的交叉刻画,揭示了历史并非由“伟人”推动,而是由许多处于不同伦理张力下的普通人共同塑造。

1. 英雄的多样性与现实性

小说中正面形象的英雄并非无懈可击的理想人物。比利·威廉姆斯虽始终坚持工人权益,但他在私生活中也曾因家庭重担与精神崩溃而退缩。格里戈里虽然投身革命,但也曾因身处特权地位而忽视下层同志的处境。沃尔特虽然在纳粹期间坚守道德立场,却对战后德国重建的复杂性时常感到无力。这些英雄身上普遍带有“道德模糊”的特征。他们之所以动人,不在于完美无缺,而在于他们能在困境中保持伦理反思,并最终作出承担后果的选择。这种叙事方式体现了小说的人文主义立场:真正的英雄不是完人,而是在历史压迫下依然作出选择、负起责任的人。

2. 反英雄的阴影与警示

相对于英雄,反英雄的设定更多地代表旧秩序、压迫机制与道德沉沦的象征。无论是英军中冷酷无情的将领,还是纳粹亲信、东德秘密警察,福莱特在描绘这些人物时并不单纯妖魔化,而是展示他们的恐惧、动机与困境。例如,东德高官麦拉·冯·乌尔里希表面上冷酷无情,实则是为了家族安稳与个人安全不断妥协,最终丧失了最初的政治信仰。她的伦理沦陷,是逐渐被体制腐蚀的结果。这些反英雄提醒我们:在巨大的历史压力面前,个体并非始终拥有自由选择的空间。伦理堕落往往不是从罪恶开始,而是从一次次沉默、一次次放弃反思开始。正如福莱特所隐喻的那样:“历史并不会自动走向正义,它需要人类道德意志的反复确认与践行。”

四、人性复杂性的伦理呈现

如果说《世纪三部曲》通过多线叙事还原了20世纪的历史波澜,那么其最具深度的部分,便是对人性复杂性与伦理挣扎的刻画。福莱特并未将人物刻画为道德判断的工具,而是让他们在具体情境中呈现出真实的犹豫、悔恨、动摇、觉醒与转变。他对道德困境的书写,不止于对善恶的判断,而是一种对人类伦理实践经验的文学化理解。

1. 道德选择的非理性动因

在小说中,许多角色的道德选择并不总是理性计算的结果。相反,他们经常在情感驱动、家庭牵绊、历史创伤或群体压力中做出决策。在《永恒的边缘》中,东德青年托马斯·麦克莱德起初愿意为体制服务,并不是出于对共产主义的深刻理解,而是因为他相信“为国家服务”是家族荣耀的延续。然而,当他目睹友人被监视、自由被剥夺后,才开始对国家与道德的关系进行反思。他的转变不是通过论证完成的,而是通过经验、冲突与情感中的痛苦积累完成的。这说明道德并不是理性计划中的一项“选项”,而是一种不断被激活与考验的情感结构。福莱特在此展示了对现代伦理理论的敏锐把握,尤其是查尔斯·泰勒所提出的“道德身份”(moral identity)概念:个体不是在真空中思考何为善,而是在与他人的关系、文化传统与社会结构中逐渐建立自我理解。这种理解过程是动态的、非完美的,也正因如此,它才更具现实性与启发性。

2. 伦理退让与道德沉沦的灰色地带

除了英雄主义的伦理挣扎,福莱特同样关注那些逐渐滑入道德沦陷的角色。例如《世界的冬天》中的德国家族继承人埃里克,在纳粹政权上台初期仍持批判态度,但在家庭产业获得政府订单、地位稳固之后,他选择了沉默,甚至在某些时刻主动迎合。福莱特并未以恶意描写这个人物,反而通过他复杂的心理变化,让读者意识到:“变坏”从来不是跳跃式的行为,而是一次次妥协、一次次‘先别说话’之后的必然结果。这种伦理退让,揭示了现代性条件下个体道德判断的失效机制。它让人想起齐格蒙特·鲍曼对“现代性与大屠杀”的分析:极权社会并不是靠一个个“恶人”维持的,而是靠千千万万个“明哲保身的普通人”维持的。福莱特通过文学叙事具体化了这一批评视角,让历史并不只是关于宏观结构的讨论,也成为了伦理警觉的场所。

3. 成长中的伦理主体:转变与自我修复

值得注意的是,福莱特并不悲观。他笔下的不少人物在经历伦理失败之后,仍有自我修复的空间。例如费兹伯爵,在两次大战之间逐渐意识到贵族政治的局限,并在工党崛起的背景下支持一些进步立法;比利在战争后的失落中重新投入工会组织,修复内心创伤;艾瑟尔在数次政治打击之后,仍坚定站在女性权益和劳工权益的前列。这一点与汉娜·阿伦特对“行动”与“新开始”(natality)的强调不谋而合:每个人都有重新开始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人类自由的基础。福莱特并不将人性视为本质性的善或恶,而是视为一种可以塑造的历史过程。人不是在伦理意义上“注定”成为某种角色,而是在一个个选择中构建自身。这种观点,使《世纪三部曲》超越了一般历史小说的道德评判,而达到了伦理哲学层面的深度。

五、世纪三部曲的历史反思与文学价值

作为一部横跨百年历史的小说,《世纪三部曲》最重要的文学贡献,不只是叙述了20世纪的重大事件,而是提出了一个核心问题:当历史将人们推入极端情境时,什么才是人的道德指南?这一问题不仅关乎人物命运,也关乎读者如何看待自身所处社会与时代。

从伦理学的角度看,福莱特的小说体现了美德伦理与责任伦理的融合。在比利、格里戈里、沃尔特等人物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德性”的呈现——他们坚持正义、关怀他人、不为个人利益牺牲集体福祉,这些都是古典意义上的美德。而在艾瑟尔、伍迪、卡拉等人物身上,则更加强调“责任伦理”:他们并非主动追求美德,但在困境中承担起责任,哪怕代价是沉重的。他们之中有人失败,有人犹豫,但最终选择承担后果。这种伦理观契合马克斯·韦伯的伦理区分,即“信念伦理”与“责任伦理”的对立与张力。在历史剧烈变动时,单一的信仰往往不够,而必须面对后果并承担行动责任。福莱特的角色并不是通过一种抽象的道德真理来指引行动,而是通过“在情境中思考”来展开伦理实践,这种“情境伦理”(situated ethics)使小说更贴近现代人的生存经验。

福莱特的写作有一种鲜明的道德教育意图,但这种教育并不以说教方式进行。他让读者置身于角色的世界,跟随他们经历失败、犯错、挣扎、成长,从而自然地产生对伦理议题的关注。这种“体验式伦理书写”是小说最有价值的部分。它并不提供简单答案,而是激发复杂共鸣。与传统史诗不同,《世纪三部曲》强调的是“平凡人的伟大”,强调的是历史在微观中显现道德结构。这一点,使其不仅是通俗小说的典范,更是一部具有伦理思想深度的文学作品。

最后,我们必须承认,《世纪三部曲》作为历史小说的独特价值,在于它用小说语言完成了伦理哲学难以完成的事情:它用情节、人物、场景等具象手段,展现了伦理冲突的经验性。这些伦理冲突并不只是属于过去的,它们仍在当代社会以不同方式存在。无论是关于权力腐败的反思、还是关于家庭责任与国家利益之间的平衡,又或是女性如何在社会结构中重建自我道德身份,这些议题不仅属于20世纪,也属于21世纪。福莱特以文学之名,完成了一场道德经验的记录与反思,使小说在时间中延续其思想张力。

(作者系成都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 谭源星)

【责任编辑:严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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