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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林得风致
策马入林
2025年06月26日

田园尚在,解甲归来。田一寸也无,园尚存三分,附着陋室数间。某曰祖宅所在谓之家,祖坟所在谓之乡,幸而两祖皆在,家乡便在。爹娘说“一路东南,心里嘹亮”,东南有家乡啊。二五年四至六月,系我负笈他乡三四十年来第一次在老家住这么久。当然一晚也没在村里住,缺七少八不太方便,还是住在镇里楼上。三天两头回村,打卡上班,各种拾掇,活是越干越多,人是越战越勇。

泥瓦工

我爹开始砌烟囱底座,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爹当大工,我当小工。八十老翁历时二十余载盖起两趟十余间房屋,功勋卓著,经验丰富。这次修复屋外一座烟囱,从和水泥砂浆,到垒完底座一百多块砖头,都是老爹亲自操刀,瓦刀。“建筑开始于两块砖被仔细地连接在一起。”抹泥灰,放砖头,填缝,找齐,都需要技术,比如泥灰的比例决定软硬度,底座内膛大小决定烟火畅通否,砖头边缘整齐度决定整体稳固否。爹都是游刃有余,可以探囊取物。砖头这么强硬的东西,需要柔软的附件才能连接在一起,变得更加坚固。

我在院子里淘砖,那些历次建房剩余的砖头散落各处,岁月在上面掩盖了枯叶和绿草。我揭开一块砖头,像揭开一块黑幕,蚂蚁诸虫落荒而走。真的抱歉啊,我们要修烟囱,却拆了你的宫殿。爹说要选择好点的——啥叫好的,相互碰撞发金石之声——我掀开蚁宫时,顺势摩擦两砖,若有铿锵声者择优。适当拂去表面杂迹,搬到施工处,浸水洗一下,爹说湿砖容易附着灰浆。

搬砖毕,帮着抹底座外皮。爹的腰服从人生需要,变为成熟的谷穗,干活久了得坐马扎上激活库存战力。我便替补上场,在垒完的底座周围一圈抹灰皮,一为密封,二为美观。左手托盘盛放泥灰,右手执漫板抹墙,泥灰自由散漫,必须在地心引力召唤的瞬间摁在墙上揉搓。

一米多高的底座拔地而起,接着安装烟管。按照构想,底座上方需要横梁托举烟管,横梁难觅,找块水泥板打孔代之。新买的冲击钻很卖力,钻头快干秃了,钻出十几个孔,敲之不落,再钻,钻头断了,再敲,水泥板断了。当年我爹亲手打造的预制件真叫一个结实,千锤万凿还坚韧,用力过猛成齑粉!瞧瞧我,无敌破坏王。最后只好找两块窄条水泥板搭上,留出小于烟管直径的空隙,固定之。

安上两节瓷烟管。

用什么烟管呢,去年是表哥拿来他库存的两节水泥管,用胶皮连接,用铁条固定,修复了上一座烟囱。这次本来还想用这个,镇上建材店有卖,不管运,太脆怕破。我爹怕了,说还是用老式瓷管。前年一个空寂无人的日子,厚重的屋檐服役二十多年后,悄然塌落,砸坏两座烟囱,而烟管由粗瓷烧制,笨重厚实,尽管祸从天降,仍有三四节完好堪用。找出来,稍清理,举高上位,水泥抹牢,凝固两日,以铁条约束,拴到墙上。其若有知,也该欣慰,返岗效力,得烟火加持,强似落寞于草丛。

工程过半,心里有底,孰知难题又来。现在快两米了,至少高四米,烟囱才具备较强拔烟能力。第二三节烟管用什么材质?网上比较PVC管和不锈钢管,选了后者。下单两节,停工等货,货来发现,两节套接后发晃,无法额外固定,再戴上厚实的雨帽,恐大风摧之。决定再用一节瓷管,铁条拴牢,上面加一节不锈钢管。退回一节不锈钢管时插了个曲,几个快递站不收退货,终于有个收了还错写成退全款,店家不干,平台又不作为,我和店家折腾再三才变通搞定。此间去县城装修材料市场踅摸,那些门可罗雀的店主扎堆打牌,听说我买烟管,冷冷说木有,城里装修没有用这个的。嗯,打扰了,这么多年我还没有拎清县城和乡村的区别。

我上墙打孔固定烟管,心不慌,腿不颤。

不锈钢管接到瓷管上,仍用水泥对接。上方怎么固定?我盯上雨帽的三个支撑,可以拉上铁丝,拴到三个不同方向的位置,拽住就老实。因地制宜因陋就简,选好墙头、屋山三处,我援梯而上,站在墙头,一边问候树枝和屋瓦,一边紧握电钻打钉子,果然拽住。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小小烟囱,三期工程,历时数日,终于竣工。立即点火运行,当柴火化作炊烟袅袅逸出,我爹坐在马扎上仰望苍穹,略略释放松弛感。

本地农户烟囱基本都是安在屋上,我爹觉得不好,因为烟囱和屋瓦之间很难密封,容易漏雨。我爹年轻时闯东北,看到人家那里大都在屋外垒烟囱,与屋内火炕连接,既能排烟,又可防雨,就学了来。我也觉得挺好,相关工程环节单独设计施工,有问题各自处理,不影响其他,有利于提高效率。

第二座烟囱完工了,左侧院内是去年重修的第一座烟囱。
灶膛试火,炊烟袅袅。

第二件泥水工程是刮腻子,爹放心大胆让我独当一面。二十年前建设室内厕所时,抹了水泥墙,有点粗糙,多年不用,蜘蛛成主人。五谷轮回,应当闭环,草率不得,需要整顿。遂买来好点的腻子粉,一斤一块。某日天晴,打开电灯,清理蛛网,竟然没邂逅一只蜘蛛精。清扫停当,挥刀上阵,和抹水泥差不多,就是把稀稠适中的腻子粥抹到墙上,在它掉落前挽留在立面上。须用铁漫板头部上方把桶里和好的粥舀一些到托盘,再用漫板头部下方铲一些,迅速摊在墙上,更加迅速地抹平,反复画几下弧,确保抹匀、光滑。我发现漫板必须和墙面保持一二十度的锐角,才能正常工作,一不留神放平了,就被流体吸附住,用力挣脱后,墙面崩溃如烂泥,须重新来过。如此用大半天,刮完十几平米墙面,四面皆白,迥然不同,卫生间有了卫生感。还买了白色乳胶墙漆,看看腻子效果不错,可以和我一样独当一面,就省了漆,拟作他用。

刮腻子,有意思,可算无师自通?

天井里有棵石榴树,养了二十余春,高枝已探过屋檐,树荫八九平米。六七年来家人不常住,疏于浇灌,它自顾自顽强生存。咋说顽强呢,大地草木不是靠天吃饭吗,它首先要靠天下雨,而树坑只有半米见方。零点二五平米树坑能接多少雨水?如果是急雨,没接几捧就流走。四周十几二十米内都是水泥地和房屋,根本够不着远处的土地。每年它要长叶开花结果,真是一枚树坚强!这回要帮它做点事情,拓宽树坑,可以接纳更多雨水。买了角磨机和切割水泥混凝土刀片,开工,还是当年水泥地打得结实,切不动。爹说下面挖一挖,有点空隙,用大镐撴水泥面,果然开裂,再用镐头撬动,裂一块撬一块,最后撬成一枚石榴树叶形状。老人经验确实惊艳,电动机械无能为力,老工具老办法补台救场,慢慢把树坑拓展到原来两倍。盖子揭开时,看见若干树根在水泥板下摸黑探索,而黑暗无尽,真是可怜、可敬!

择日再拓宽石榴树坑,还要垒一道水泥边缘。

三百年小村原有完整的排水系统,近三四十年遭到系统性毁弃,绝大部分水塘和水沟被填平造房。除了住在村子边缘的村民,其他人家都面临排水困难,我家就是其中之一。日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十几分钟就把天井变成湖海,水波裹挟着从屋瓦上冲下来的树枝碎粒所向披靡,差一点越过门槛冲进屋里。彼时爹娘正在炕上歇晌,我密切观察水情,充满好奇与忧虑,却无能为力。

村里排水不畅,天井如同湖海。

大街早成江河,以前我家地势较低,外来雨水灌进院子,使泽国再成汪洋,幸亏我爹某年加高地面,稍稍挡住外来洪流。院子里,我爹二十多年前修建数十米长地下排水沟,每年回村都要打开水泥盖板仔细清理里面积存的杂物。然而排水沟出了我家院子,根本没有公共排水体系可以接入,而且外面的地势比排水沟高出许多。如此,院子里的雨水只能靠几分闲地自行消化,如果降雨超过下渗速度必然积水。此次我和爹反复分析推演,没有外部条件可以借助,只能继续寻找内潜。打算在空地上挖掘一个两米长、半米宽半米深的坑道,以旧砖砌边、水泥板覆盖,与原有排水沟联通,作为泄洪区。因为种种原因,此次未能实施,方案已有,留待下次吧,只是买了吸水膨胀袋,置于门口,希望它遇水膨胀,发挥防汛堵漏功能。

师傅们换完檩条后重新铺设屋笆和瓦片。
我打扫战场,重新整理天花板,真的隐入尘烟。

我们开始还给南屋炕屋换了一根檩条,需要较大工作量和较高技艺,遂雇请专业泥瓦工。他们三人扎架木(脚手架),上房揭瓦,捅掉屋笆,换掉那根较细导致该处屋瓦打兜(塌陷)恐漏雨的檩条。原来师傅说可以用胶合板代替芦苇和大泥做的屋笆,施工简单,更耐用,更换方便,就请其一并准备,可是他们却没备好,连芦苇也是临时淘弄。他们捅下旧笆时没有提醒撤掉室内天花板(石膏板),结果每块石膏板上都兜住大量碎屑渣土,事后我打扫战场,一块一块板子撤下,渣土扑面而来,无法躲避。一是不提前撤下天花板,二是不备好材料,这难道是专业人士应该做的吗?当然还是要答谢好师傅们,工钱多给,订菜管饭,满意而去。不久前邻居整趟房屋换笆,就在网上找团队,人家里里外外考虑周全、打理完好。我上网三十年,却奥特曼了。

油漆工

大门上漆了金色福字。
我娘拍的我在福字纸模上刷金色漆。

去年回村,看到大门红漆斑驳,风雨与微生物合伙肆虐所致,需要整治。买来红色防锈漆,手持刷子刷刷刷。那时还不清楚油性漆和水性漆的区别,买的前者,味道很大,戴着两层口罩户外作业仍被熏得晕头。刷完,门红彤彤,人喜滋滋,出门见喜嘛。这回买了大号挂历,刻出两个镂空福字,贴到大门上,刷上金漆。待漆干透,撕下衬纸,两个金色福字就像浮雕一样留在红门上(当年上学时我用报纸剪了“灋”字,用蓝漆印到白汗衫上)。这样,就不用再贴纸制福字,胶纸不会粘掉红漆了。

年过半百的老饭橱焕然一新。
饭橱背面漆了一半的样子,其实用半透明红檀色漆或更好看。

这回接着喜刷刷。先把饭橱纳入视线,这是七十年代我堂兄才子兆孚做的老家具,卯榫结构,真材实料,两扇橱门是我爹早年闯东北背回来的一块椴木,款式是当时的时兴样子。用了五十多年,哪哪都没变形,质量真是刚刚的。半个世纪赋予它满目风霜,木纹沉郁如皱纹,烟火氤氲有质感,气韵悠长有样子。里外擦拭干净,晾干,上漆,先是全覆盖红檀色,两遍,再用清漆,两遍。上方小橱门定制传统海棠花有机玻璃,大橱门换了把手,贴上我爹手书福字定制版,桌面铺上定制玻璃,如同红云出岫,赤霞入眼,老物件焕了新颜。左看右看,甚是喜欢,直接搬到楼上,再用二十年。

爹在小炕桌边吃午饭。
娘把面板放到小炕桌上做馒头。
小炕桌刷到一半的样子。

还有一件传家宝,是我爷爷嫲嫲用过的小炕桌,也是兆孚兄做的,圆圆的面,短短的腿,放在炕上或地上吃饭是个好家什。这也年过半百,四条桌腿中两条已然松懈。我先用角码固定每条腿,再刷全覆盖红檀色木漆,又配上玻璃。我娘可以把面板放在上面,稳稳当当揉面做馒头了。

爹娘在新漆的茶几上吃午饭。
堂嫂(兆孚大哥老伴)、堂侄来坐,小朋友如一载歌载舞。

四十年前做的茶几造型十分简洁,搞个中心对称,像个互字,实木材料,卯榫结构。上面压着几十斤重大理石台面,没被压垮,堂堂正正,不偏不倚。原来漆成黑色,以高冷态接热饭食,也整成全覆盖红檀色吧。上面换了钢化玻璃,减了负,发了光。

收拾好的高低柜。
高低柜的原样。

有个高低柜,原为煤气橱,后用作电视柜,桌面三分之一高,之二低,可能是四十年前乡间的爆款。当年的熊猫黑白电视、海尔二十一吋彩电都曾放在上面,承接九零年代我家文娱生活。如今退出江湖久矣,退役电话机、本县电话簿等在柜子里守望过往。粉粉的颜色,说明当年制作者怀有一颗美妙少年心。整理内部,可见当年材料匮乏,拼拼凑凑,各色木料总动员,至今团结协作不拉胯,不容易啊。开干,还是全覆盖红檀色,成系列了。桌面高低,分做两块玻璃铺上,毫无违和。

漆好的方桌和杌子。
杌子原来的模样。
第一次发现方桌下面有一行字,也是考古发现吧。

一张高方桌,四十年前做得很挺妥(高密土话,结实)。我二弟受爹的影响,从小喜欢画画,用圆珠笔在桌面四角画上花草金鱼等,着了色,上了清漆。这些小可爱就像被封印在琥珀里,永久保留了少年拙朴线条和青涩意象。这回用了半透明红檀色木漆,让鱼儿游过四十年静波,花儿映照四十年朝夕,仍然和东家互致关怀。粉刷桌面底部时,意外看见一行字,如同考古发现:“青年月刊函授,地址陕西省”。这定是兆孚大哥的笔迹,彼时他三十左右,一边做木工、养鹦鹉,一边读书求知、写小说。这些字用执着和梦想写成,铅笔痕迹入木三分,留芳至今。大哥啊,睹物思人,见字如面!

我娘五十七年前的嫁妆中有两对方杌子,就是板凳,大大方方,端端正正,有模有样。能坐能踩,能放东西,十分牢棒(牢靠)。岁月不居,寸心不舍,好歹剩下两个,掉漆开裂,满目疮痍。我爹用腻子补了坑洞,打磨光滑。我一个刷了全覆盖红檀色,重回喜庆气氛,一个刷了半透明红檀色,略见斑斑伤痕。

半透明红檀色的写字台,我在上面做了课件,改了材料。

再刷我楼上用的“两头沉”写字台,也用半透明红檀色木漆,想把原来的木纹展示出来,那是木头的灵魂,作为符号向二十多年前能工巧匠——广兴表哥致敬。同样换了把手,铺了玻璃,请叫我八厘钢化玻璃控。趁AI尚未抛弃毁灭老人老物件,我赶紧AI(爱)我的老人老物件。

在水泥地面刷底漆、地坪漆和罩光清漆。

漆完家具,漆地面。有四间屋是水泥地,比较粗糙,难以打理。比起铺磁砖,刷地坪漆是个性价比较高的选择,安排。不懂,咨询中原某漆店,诱导我买底漆、面漆、罩光漆,四十平米共刷四遍。其中面漆店堂告示声称三合一,无需底漆罩光漆,要么不是三合一,要么误导用户多购物。如果真的三合一,一种漆刷两遍即可。四遍啊,把老黄牛累成老黄狗。亏得给手持滚筒加了长柄,铁丝拧紧,可以省些力气,老腰照样吃紧。两天下来,面目一新,原来灰蒙蒙的地面有了光泽,可以拖地了。门楼下的过道(土话称过档,档读轻音)也刷了,爹娘每每给草木补充完水分,可以坐在这里,给自己补充水分。

厦檐顶上刷防水漆,蓝天,红瓦,白漆,石榴枝来看个究竟。
烈日炎炎,赤膊上阵。

厦檐顶部平面常年日晒雨侵,水泥有些虚浮,接缝处漏水。晴天修屋顶,买了防水白漆,登顶开干。艳阳高照,蓝天白云,甩开膀子,涂涂涂。幸亏听爹的话,戴了草帽,脑袋保持冷静,可以在高空安全作业。身上则暴露在紫外线之下,汗滴脚下漆,粒粒皆清晰。石榴花开,花枝探台,俯身扶之,不使染白。加上门楼顶部,四次登高,腿不抖,手不颤,还可以不服老。所谓晴天修屋顶,未雨绸缪,几日后果有暴风骤雨,厦檐接受考验,原有漏处未增新渍。

厕所墙面刮了白,地面就刷天蓝色地漆,也可以视为湖蓝色。置身其间,上有白云,下有清波,有助于促进相关活动。外面一间也漆了蓝地,驻足其间,且见河汉清且浅,盈盈一水间。

南墙上的新福字。
我先确定位置并刻画道道。
爹在抹水泥底座,我还搞不定。

想在东院南墙上漆个福字,进门可见,权当影壁。我选好位置,量好尺寸,用钢钎纵横交错划上若干道道,为的是抹水泥时增加附着力。然后我爹出手,抹出凸起的水泥底座,为此放弃了出门做客的良机。底座凝固后,我刷上红漆,两遍。提前定制六十厘米大小的相纸红色福字,我爹写的。剪下福字贴在我爹房间,镂空处贴到底座上,刷金色漆,干透撤纸模,一个福字留在南墙上。

伐木工

去年我裁了一些树枝,觉得好玩。我不怕高,也不怕累,长锯是长戈,挥舞着就像将军。今年我购置了云梯,可以够得着稍高一些的枝子。带上头盔,这是爹娘以前骑电动车用的,戴了它,他们在两次小事故中只受了擦伤。这头盔作为避险神器,今天又救了我。

粗树枝砸中头盔,有惊无险。

我决定截一根树枝时,首先判断它掉落时不会砸中近在咫尺的房屋,其次不会砸中我。我把梯子放到斜下方,以为它只会垂直掉落,不会砸中我。结果,它直奔我而来,迅雷不及掩耳,我只能呆若木瓜。它击中我左侧脑瓜,隔着头盔仍然嗡嗡作响。好在头盔结实,我瞬间恢复知觉,然后自拍找找脱险的感觉。

长锯很好使,弧形的锯条,参差的锯齿,能把秒断小枝,大枝也不在话下。听到第一声咯吱,如同春雷,最后的坠地就像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治愈感很强。很多人劝我不要冒险做这个,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干,我于是戴上头盔,找出来护肩护膝,买了一套安全绳索,不过只用上头盔。我拍拍砸我的碗口粗的树枝,和它和个影,算是和解与合作。

这是剪裁门外大榆树,大家伙齐上阵。

门外有榆自生,长势太猛,几年即参天。遮门蔽户,妨碍出入,而且争水夺肥,几乎胁死繁茂的爬墙梅。去年裁枝一二,今年再裁三四。我搬来爹当年定制的粗重木梯,上树,上门楼,舒展长锯,裁切冗枝。有的枝杈挂到电线上,小心腾挪,妥善移出。还是余下大半枝条,还需“有余”。

邻居有排房子的山墙上方有段裂缝,认为是我家邻近一棵树造成的,希望能砍树。我家〇八年种树,他家一八年盖房,而且他们承认没打地基,直接在地面上垒墙。我们还是充分体谅人家难处,四处找人,结果来了五六拨收树的,都说杀不了。四面有房,离街太远,轻型吊车够不着,重型吊车价太高,还真是有点困难。

七棵大树,四大三小,皆是白杨,十七年高及二三十米。枝叶茂盛,浓荫蔽日,炎炎夏日是把好伞。落叶秋冬,满院堆枯,须费力收集,待做引火煮饭又是好东西。扬花仲春,漫天飞絮,无孔不入,着实恼人,却是人家最美时节。天生我材,天生励志,何以讨嫌,不公平也。

杨树有花,噼啪撞地。偶尔踩爆,少顷自爆。皆是白花,皆成细屑。极其扰人,极其自然。

木工

早就买了锯子,长短数把,只截过大芯板,钉成搁物台。这回买了刨子,手推款,纯金属。我娘多年前赶集买的菜板有些隆起,切菜时碎块乱滚,难以约束,令我抓狂。调整刀片,太突出推不动,太收敛没效果,须稍露锋芒。切入板身,削起薄片,若铁杵磨针,不弃微末,刨花渐多,凸起渐落,新瓤坦露,光可鉴人。我娘每天两顿备炊,就是在板子上切切切,刀刃触达板身乓乓乓,手的推力与板的张力终于在平坦处实现了平衡。

收拾中的高低柜,工艺不行,工具不少。
广兴表哥帮忙制作小橱门料,端然大匠范。
我在凿啊凿,在小门上安合页。

高低柜上部有个空间,原来挂个布帘,盛放碗筷等。撤了布帘,安两扇小门。造访广兴表哥的治木工作室,表哥帮我挑选两块合适木板,上电刨裁剪好,又给我几个关门的碰珠。我把小门漆成红檀色,与柜身保持一致。装碰珠,有点难度,孔太小,没有合适螺丝,翻出库存小钉,敲入固定。碰槽先钉于上框,碰舌后钉于小门内侧,双方须可丁可卯严丝合缝,上下左右略有差池便不能入,门就合不上。反复打量试探,再三调整,终于就范。

更麻烦是装合页,这是把小门固定在柜身上的关键构件。简单钻孔,合不上,两片合页被板子和柜身排斥。观察原有柜门合页,原来在门一侧相应位置须凿入数毫米,将合页部分厚度埋入。下单买木工凿子,数日到货,开凿。幼时见过大哥二哥和其他木匠举锤敲击凿把的情景,铁器撞击木器发出柔和而坚定的声音。轮到我了,凿刃对准画好的位置,小心落锤,唤来柔和而坚定的声音。凿子锋利,木板谦逊,两个孔穴很快凿好。装入合页,试探碰珠,不太配合,稍加捣鼓,成了。不过,合页尾部突出在外,远不如木匠师傅手艺,人家将合页完美嵌入门身,并未显山露水,我这笨活和专业水准没法比啊。后来还是二次凿木,重新固定,顺眼了不少。又觉得碰珠太紧,开关费劲,还是改成磁铁门吸更好,择日改了,顺手了不少。

刮白、刷蓝、装窗、吊顶后的室内厕所。
厕所原来的样子。

厕所原来装的木制百叶窗,没有玻璃,树叶趁机潜入,和蛛网沆瀣一气。这回先贴了纱网,后定制一套铝合金推拉窗,打几个钉子安上。原来未吊顶,抬头可以看到原生态屋顶,上面沉睡着十八年前的芦苇,芦苇能长期滞留在世的方法不多,成为屋笆为农家遮风挡雨是其一。年头久了,它偶尔醒来,回思念童年的池塘,打个喷嚏,会把一些干透的泥粒喷下来。如果我正好在下面与盈盈清波互动,必然干扰湖蓝色的美意。须吊个顶,给美意加一分安全感。网上买了十片扣板,富余四片,没办法,十片起订。家里找出两块方子木,截成合适尺寸,刷白。上墙用水泥钉固定,钉裂了,还得电钻打孔。木方弄好,扣板搭上就行,不搞那么复杂。芦苇就从不复杂,以前它单纯地叹息,不在意泥粒叨扰东家,以后它还是单纯地叹息,泥粒再也不会叨扰东家。

园林工

种花养草八九年,办公室里侍弄过上百盆吧,“植悟”帖写了一千多条。巴西铁从一米长到三米,送给二弟,据说第一次开了花,浓香阵阵,心下甚慰。置身老家院里,更不能辜负一抔故土,要实现秀木长成。

东院有地三分,百余平米,爹娘多年前种大蒜、南瓜、葫芦、无花果、秋葵、韭菜等,岁岁得获,年年有余。近来常年不在,园子撂荒,每次归来只是清理杂草,并未重启耕种。这次日子稍长,要稍作规划,栽植几棵花树,美化院落,寄托情怀。

我几十年没挖坑,还会,大约四十公分见方,凉鞋也能踩铁锨。一锨下去,见到湿土,见到一条蚯蚓。栽上一棵桂树,一米多高,五六公分粗,一百一十元从花木市场买来。心心念念几种树,终于获得一棵。埋上几年枯叶变成的腐殖质,浇了几桶水,树根和蚯蚓都喜欢吧。

爹挥锨栽桂树,树、锨和土都听招呼。
新栽的四季桂开出花朵,其色暾暾,其香馥馥。

没几天,桂树就适应新家园,新芽出来,黄色和白色的小花出来。蜜虫也出来,它们鼻子真灵,分分钟捕捉芬芳信息,把嫩芽当作新殖民地。买药,买药,买药,真的买了三四次,好像只有最后一次管用,两三种药搭配驱虫。那是到村东头小店里买的,店主是同龄人敦明,靠诚实劳动赢得乡亲信赖,十里八乡都来购买农用生产物资。用了几次,桂树、花椒、石榴上的虫虫几乎不见,桃树、木槿上还未绝迹,小虫也是自然产物,人进虫退,人退虫进,就是这样撕扯纠缠吧。

树桩月季来也,心心念念终得之。

买了树桩月季,这是我仰慕已久的了。一八年金秋去桃源林芝,在检察官学院看到一排昂首挺胸的月季树!大朵重瓣,浓妆艳裹,高原蓝天下光彩夺目。后来知道这是用爬藤月季(爬墙梅)木本扦插成活,再嫁接大花月季枝条培育而成,我自己弄恐来不及。即从市场花二百元买来一棵,带着几朵大花,挖坑栽上。终于可以在自家院里闻香了,粉嘟嘟香喷喷甜丝丝,沁人心脾深及灵魂,深呼吸呀深呼吸。后又网购一棵小小的,也有模有样,栽在旁边,二美与共。

网购一株牡丹,当然是幼株,八九分杈,鼓着嫩芽。栽到韭菜边上,愿借长生菜神力让此花得活。牡丹,多么华贵的名称,从来不敢想在自家栽一棵。看到小区芳邻培育成熟,桃月大放光彩,流连再三。此天香自东都东来,数日后长出数枚新叶,看来不弃我胶东僻壤,但愿明春与众华竞发。

娘在我大表姐家的园子——“李圆”采摘新蒜。

从大表姐家“李圆”里采来几株高茎艾子,忘了带姥娘土,缓了数日于委顿中重放新芽。细加看护,屡添水肥,日增新颜。爹又挪至南院,赋予稍大空间,明春将繁衍生息一派生机,洋溢清苦药香。

花椒有果,秋来品鲜。

院里五六年前野生一棵花椒,如今高可及人。我喜花椒,喜其小花,喜其锐香。单位露台一棵花椒树,秋来逡巡枝下,看花闻味,颇为陶醉。京郊椒户较多,曾多次造访购买,特别是南流村陈大妈的花椒尤其好吃。我椒尚少,就近仍可嗅其香,倍加珍惜。爹专门铺设红砖小径,直达树旁,方便照料。

爬墙梅所剩无几,依然努力。
我爹把雨后积水攉到爬墙梅树坑里。

门外爬墙梅,曾经枝叶葳蕤,层层叠叠,笼罩了墙头和半个门楼,蔚为壮观。遭野榆胁迫,日渐凋零,可怜可叹。裁剪榆树后,对爬墙梅多加浇灌,并梳理枝条,助其攀缘登高。此三四枝条是“榆”色恐怖围剿下仅剩力量,倒是百折不挠威武不屈。星星之火不灭,愿东山再起,红光耀门庭。

我娘也把雨后积水攉到韭菜畦里。
木槿花开满树紫。
揪几片尝尝,有点甜,有点粘。
桃子探头探脑。
第二小棵树桩月季也蘖出新芽。

上月,我清理南院积存已久的落叶,堆入一处掩体。数株被厚厚积叶掩盖的香椿苗露出了苍白的嫩芽,如同重犯挣脱牢笼重获自由。我爹亦多次清理,不遗余力。大树既然短期无法砍伐,就在林下稍加捣鼓,略略构造一个新世界吧。

所谓入林

娘又蒸好一锅饽饽,柴火大灶之大造。
爹轻车熟路推磨碾小豆腐,一月做一回。
爹娘合作煎韭菜盒饼,四手联弹,十分默契。

马儿辞阵,隐入尘烟。炊烟是枯叶与枯枝燃烧而来,漂浮的霭蓝颗粒释放乡愁的味道,再浓再呛也沁我心脾。炊烟由自炊,炊的是食物,这可是天地间最美好的事物。食物变熟,香气析出,融入草木燃烧气味,而为炊香。此香馥郁,令人沉浸,熨纾我人生皱褶。

爹娘珍惜柴禾,热爱劳动,亲力亲手,从不嫌脏嫌累。

此尘弥漫天地间,黵了发肤,入了七窍。脏乎,岂有人心脏!污乎,岂有人性污。尘粒本来就是世界基本形态,自然而然,清清白白,何来脏污。我源于尘埃,生为微尘,终归尘灰,何以嫌弃之,理解接纳才是。一边“逆熵”,一边“和光同尘”,平衡点就是和解。

我舅和妗子邀请我娘来摘新豌豆,眼里有光,采薇归仓。

日日躬身劳作,满面尘灰烟火。既向父辈致敬,也是人生补课。念书有年,爹娘担下所有农活,我从未长期、全面参与,缺了太多课。这回虽然没有大田作业,家门里面的一些营生倒是捡起来。很多东西很重要,不能丢了,早捡早受益,多捡少遗憾。

晾晒旧衣裳,不负好日光。
竟然找出近百年前我姥姥出嫁时陪送的红毡布,绝对传家宝,怀念九十三岁仙逝的姥姥和她老人家无穷的糖果。
把旧脸盆的破洞都焊好,这些双喜让人喜欢。

打理旧物件,就是重温旧时光。拂去尘埃,看见底色,那是劳动人民顽强生存的底层逻辑。抚摸旧创,反思己过,难掩为人子孙的疏失与愧疚。里面永远储存着温情和恩情,历久弥香弥醇。

娘在做饭的空当看着爹和我忙活。

人生就是体验,体验过才有感触。这些老行当、老活计,看起来无足轻重,再予捯饬,仿佛多此一举。我却别有滋味和乐趣,俯身到最低,用心到最高,于陈旧中寻觅,竟然不乏新奇。

我的腰扭了,被迫下线,老爹接着挥舞大镐拓宽树坑。

老腰铁板一块,多年来又硬又痛,抄起笤帚,抡起铁锨,竟不觉得疼。弯腰,侧身,蹲下,起立,上屋,上墙,下梯,并无大碍。汗水是不是释放多巴胺与内啡肽,脱掉外衣如同卸下包袱,摘掉眼镜如同甩开羁绊,快哉快哉。看来就该干些体力活,可以疗愈身心。不过在给石榴树拓宽树坑时,用大镐撬动水泥地面,不慎闪了腰,痛楚难耐。倒是爹娘虽然弯腰驼背,却柔韧劲道,接着完成了此项力气活,老革命不服不行啊。

爹娘时不时开个玩笑。

干活也是和爹娘相处的极好路径。随时请教,及时沟通,深入切磋,和谐相宜。二老不时开个玩笑,彼此乐呵乐呵,倒是我不苟言笑,颇是无趣。老农民何以蝶变新文青,其来有自啊。

娘每天记日记,颇有定力。
娘不时和爹讨论一会。

入林,得林泉,草木为林,点滴是泉,林泉在眼前。入林,得风致,叶动为风,心安有致,风致在心间。再录前不久写的打油句,心中山海恩,梦里燕衔泥,盼来醍正温,润此一微尘,作为收尾:

风雨卅五春,冷暖半与分。

夜夜萧萧竹,惓惓岁寒心。

未识桑蓬志,犹念山海恩。

园牖燕衔泥,高堂醍正温。

感怀诸君子,不弃一微尘。

阳光很好,娘在老家拆洗被褥。
【责任编辑:王文倩】
侯召迅,山东高密人,互联网内容传播、舆情应对、危机管理资深专家,资深媒体人。曾任法制日报采访部副主任、最高人民检察院政治部新闻处调研员、中央网信办移动网络管理局副局长、中央政法委宣教局一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