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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回到了童年
策马入林
2025年10月30日

八十八岁的舅舅一个多月前就医,我听到他念叨最高频的两个关键词是:“不容易”,“谢谢”。

忍受病痛的间隙里,他一定回想起自己少年失怙,与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想起同岁的我妗子十九岁过门一起撑起苦难小家,想起两人养育五个子女乃至四世同堂的漫漫岁月。

他偶尔神志不清,却和每个到病房探望的亲人握手,一遍一遍表示感谢,语气温暖轻柔,就像夏夜里拂过庄稼的风。舅握手的力道很大,就像当年牢牢抓住农具和庄稼,抓住幸福和希望。他已经很瘦了,肌肉和脂肪像秋叶,正在看得见地衰减。有时他会拍着自己脑袋说:“我这块木头!”

由于肠道被肿块堵塞,无法自主进食,只能滴注营养针剂,而无法排除的异物不时让他忍受疼痛。他不喜欢高密的病房,也不喜欢青岛的病房,有时候会揪掉输液的管子,说“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庄户人天生怕医院,那里好像是鬼门关,是无底坑,是监牢狱,是不干净、不吉祥、不自由的地方。舅舅潜意识里,还根深蒂固留着这样的念头吧。

我妗子是个能拿大主意的人,她和子女们商定,参考医生意见,不让我舅做大手术,免受难以估量的大风险,要在亲人守护下做最基础的治疗,包括打营养针、消炎和止疼。“就这样吧,我们这个岁数,够本了。都这样,一茬一茬,一浪一浪的。”我妗子微言大义。

妗子曾说,“恁(你们)都心疼自己的孩子”。结合上下文,我的理解是,“却不会这样心疼自己的父母”。我理解这个,曾打比方说父母对儿女的恩情是滚滚东流不复回的江水,而子女对父母的孝敬是偶尔泛起的浪花,只是深流静水之一点一滴。妗子舍不得舅,权衡轻重,实事求是,终是舍得,情意还原为情义。

我舅终于回家了,他一刻也离不开我妗子的照顾。他逐渐失能几年来,都是我妗子像伺候孩子一样,夜以继日,无微不至。吃喝拉撒,半夜不睡,不时出走,妗子都得上心,操碎心。

舅舅经常向亲人展示他的双手,“看看我细皮嫩肉的,什么活也不干”,八旬庄稼汉终于不再胼手砥足,甚是滋润自得。与此相对应,妗子在家里则是全力陪护,顽强撑着两位老人的一片天。舅再迷糊,甚至发脾气,也不时对妗子说:“亏了你”,“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感谢你”。

妗子说:“好了,是我的罪,不好,也是我的罪。”妗子嘴里的罪,是他们七十年人生伴侣沉重的契约,妗子把这罪做成了最。我娘作文多次深情述及嫂子,说长嫂如母,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贤妻和良母。

这盘火炕是舅舅的渡船和乐土,即使病入不圜,一旦体力稍复,他必坐起,稳稳盘腿。即使久卧混沌之中,知有人来,不管是谁,必招手请“上炕”。上炕,是胶东农家传统最高礼遇。火炕天天烧得暖和,炕上铺着顺滑的草席,妗子打理得利落整洁,即使舅舅不能自理也没有一丝丝异味。

二三十口人聚会时,炕上和炕前是主桌,老人和女性晚辈及幼儿于此就餐,其他人在隔间喝酒。我偶尔也坐到炕上,坐炕和坐凳子坐沙发有不一样的感觉,炕是摇篮和归宿,是我舅的主场和立场。

舅是位庄稼汉,和田地农活打一辈子交道。有一年,他种西瓜,我去看他,吃了一颗这辈子最好吃的大西瓜。年轻时,他和妗子夜里做豆腐,早上走村串巷卖新鲜大豆腐,放下挑子还要下地伺候庄稼。有几年我爹娘做豆腐,就是舅和妗子教会的。舅和妗子还孵小鸡,赊小鸡。大田营生不能耽误,小买卖也要搞起,这样才能维持一个多子女农家的温饱。

几年前,七十九岁的舅舅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妗子到我家,帮忙干活。离开时,他双手握着三轮车把,后面坐着妗子,转身和我们道别的瞬间,我拍了下来,感觉两位八〇前老少年很拉风。

今春,舅舅坐在地头,看着我妗子和我娘摘豌豆荚,不闲着,随手拔掉杂草。坐在门口菜畦边,眼睛里也容不得杂草,拔一棵是一棵。坐在炕上桌边,只要手边有蝇拍,必定击落一二只飞虫,手法坚定而精准。

舅说起政府,还用“八路”,说八路收公粮了,八路不收公粮了,每次见了,常常讲一些“八路”的故事。舅和妗子从来讲道理,家里家外事情处理得有方有法,亲友邻居有事常来商量求助。今春,舅舅穿着我春节给他买的对襟红毛衣,双目有光,两手挥舞,讲解有关事情。

舅盼望亲人团聚,每当我们要来,提早大半天,拎着马扎到门口路边坐下来,等着,巴望着。我们一到,老人站起来,手舞足蹈般,上来牵住我娘的手往家领,似乎一下回到少年。我们临走,他又拉着我娘的手送出门。有时他会一手拉着我妗子,一手拉着我娘,走在路上,这样谁都不会走散。

去年一次吃饭时,舅舅提议他们四位老人握握手。这是个令人振奋的建议,晚辈一起鼓掌鼓励。辛勤劳作七八十载的四双手握在一起,风霜阻断不了温度,沧桑焕发了光亮。

病重这些天里,他握着老伴的手,握着妹妹的手,握着晚辈的手,温暖的,紧紧的。他可能认不出我了,抓着我的手,有节奏地加力。他要抓住世间的亲情,留住人生美满,给自己多一分安全感、获得感和归宿感。

日前一天,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逻辑似乎全乱了。他叫这个哥哥,叫那个奶奶,要大人让他吃饭,不要大人打他耳光,在炕上跪下来,不断给这位那位磕头。我一下明白了,这一刻,他回到了童年。

“谁不是个孩子?”舅舅说。“都是孩子,老孩子。”妗子应。舅舅不断说,妗子不断应,那不是重复,而是强调,不是一句话说了若干回,而是每回都是新说的一句话。这些日子我们隔三岔五去看望,妗子说舅舅真是“淘死人”。舅舅状况每况愈下,妗子和家人照护难度增大,妗子有点抱怨却仍然把舅舅的行为当成孩子淘气。

就医至今已逾月余,整体不急不慌,一时一霎,慢慢等着。等着好起来,顺其自然就是好,等着渡过,过难关、上彼岸。就像等待孩子降生,等待孩子满月,都会等来,会来。

二〇二五年十月二十九日,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中午我们来探望舅舅,和他握手,听他喊疼,摸他手背有些浮肿、额头和脖子有点出汗,看他因干渴不断抿嘴,听他呼吸有些急促。下午四时许,舅舅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舅舅有温度、有质量、有尊严地完成人生,圆满回到生命的原点。他作为一个孩子,告别也是老孩子的老伴和妹妹,告别自己的孩子,回到祖先那里当孩子。妗子说,前天她抽空扒蒜种,准备秧蒜。舅说,你别弄了,咱俩快离开了。妗子说,你走,就领着我。舅说,咱都不走了。临终,舅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妗子。妗子说,你要说什么?舅舅不发一语。一直扯着手,不松手。就这样离开了。

舅舅啊,谢谢你!

2025年10月29日,我和娘来看望舅舅。我们四点离开,大约四点半舅舅就走了(上三图)。
2025年10月24日,舅舅输液时和亲人握手。
2025年10月19日,舅舅握着妗子的手。
2025年10月15日,舅舅给妗子下跪表示感谢。
2025年10月9日,舅舅握着亲人的手。
2025年10月4日,舅舅在医院病握着妗子的手。
2025年9月26日,舅舅把我们送出家门。
2025年9月18日,舅舅把我们迎进家门。
2016年8月11日,79岁的舅舅骑着电动三轮车和妗子来我家干活。
舅舅青年时。
【责任编辑:王辉】
侯召迅,山东高密人,互联网内容传播、舆情应对、危机管理资深专家,资深媒体人。曾任法制日报采访部副主任、最高人民检察院政治部新闻处调研员、中央网信办移动网络管理局副局长、中央政法委宣教局一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