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柔相济的太极拳是以柔和、严谨、轻灵为其灵魂的。王继胜则把这一灵魂融会贯通地运用到了“彩拓”工艺上,不同的是,他的太极拳是在宣纸上舞动的。
八十年代,我曾师从一位书法家临习过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字帖,由此对字画装裱和碑刻拓印有了些常识性的了解。那时,我在西安碑林博物馆里看工人拓印整块碑刻的过程,从贴纸、拓印到揭帖,往往一看就是大半天,觉得的确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也许是见多了着墨拓印的黑白拓片,尽管又在别处见过红色拓印的寿字,也都属于单色拓印,就产生了拓印本该就是单色的概念,却从没听说过“彩拓”。
来广西工作已近十年,直到最近才耳闻桂林靖江王府里有被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秘籍“彩拓”,不由得想去实地看看。
桂林靖江王府可以说是桂林历史文化的“故宫”。它是明太祖朱元璋封其侄孙朱守谦为靖江王时所建的藩邸。王府内蓝瓦黄墙,祥云玉阶,古树葱茏,以独秀峰为王府中心,宋代王正功千古名句“桂林山水甲天下”真迹题刻于此山岩壁上。
冬日桂林,久雨初霁,寒风乍起,清冷干燥的有些北方的味道。我是在王府内广智门的门楼上见到“彩拓”传承人王继胜先生的。一眼看去,王大师更像是位太极拳师,唐装挽袖,神情沉稳,眼神坚毅,行动敏捷,分寸感的举手投足,蕴含着一种内在的力度。艺术过程何尝不是艺术的本身?
王继胜先生更像是位太极拳师,唐装挽袖,神情沉稳。
王府门楼蓝瓦黄墙,面向独秀峰的一块平台上,支着三个架子,除了一个摆放各色颜料的工作台外,另外两个支架上面平放着摩崖石刻的人物复制石碑。王大师从一叠淡黄色的宣纸中选出一张,比划了一下尺寸。平铺在石碑上,一边均匀地往纸上喷着水雾,一边用棕毛排刷将纸张顺势刷展,再用木把棕刷轻轻扎打着已经潮湿的宣纸,将里面的汽泡击打出来。
他说,这种宣纸是他们特制的,要经过好几道工序,有着很强的柔韧性。那是要经得起许多次着色拓印,若没有相当的韧性,很容易破漏,稍有破损将前功尽弃,而且着色后还不能像写书法那样力透纸背。不一会儿,潮湿的宣纸平展熨帖在石碑上,扎打后的宣纸透印出石刻人物的凹凸线条。这要等宣纸彻底晾干后才能拓印。
大师转身在另一块事先晾干的石碑前仔细打量起来。他在琢磨着究竟该选用哪几种颜色,他说,彩拓之前一定要整体构思,就像给人搭配服饰一样,如何配色要做到心中有数才行。
他从调色案上拿起一个粉色的拓包,面对着眼前的独秀峰,运气定神,前倾腰身,宽袖上推,拓包着碑,从人物的头部往下开始了拓印。由于人物的各个部位色彩不同,所以就不能像单色拓印那样放开来制拓。
王继胜手握拓包,全神贯注,轻重有致,虚实得当。
彩拓,与其说是在纸上敲击,不如说是点击更为准确,细节尤为关键,毛发丝丝,锦袍缕缕都不能粘连,那怕是一点点,否则就算是废品了。只见大师手握拓包,全神贯注,轻重有致,虚实得当,一会儿的功夫,拓印人物的眉眼发须如同照片显影一样渐渐显现出来。
他说,色彩的搭配非常重要,完全是根据所拓制人物的身份而定。是文是武,抑或文武双全;是神是仙,或是帝王佛祖完全要由颜色的搭配呈现出区别,这就需要对历史人物和生活细节做仔细的研究才能准确把握。
彩拓,本是一门安静的艺术,王继胜却能用它冷静地唤醒最狂野的“图腾”。
青砖绿苔,风冷山兀。城墙上,我拉开距离,从取景器里看着正在专心致志拓印的王大师,产生出一种舞太极的感觉:步伐稳健,神情淡定,左右开弓,起落自如,仿佛他不是在用手拓印,而是用眼,用神,用气。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境,心无旁骛,气定神闲,一如发功,在他的周围形成了天人合一的气场,抑或是一种意境。
在王继胜的周围形成了天人合一的气场,抑或是一种意境。
太极拳的灵魂也是“彩拓”的灵魂。不同的是,王大师以宣纸为场,以古人为伴,或对话,或切磋。古人用锐利的斧凿把字画刻进坚硬的石头,他用温顺的宣纸把字画拓进观者的心里。
大师告诉我说,他在干活的时候,几乎听不见周边的声音,也看不见有无来者,身心完全投入到眼前拓印的石碑上了。这是一种只有在信仰的力量支撑下才能做到的事情,非常人可以领悟。
细筛着矿物质颜料的调色师周红,身着民族古装,给人一种强烈的仪式感。
彩拓对所使用颜料的要求是非常讲究的,一定要有专门的调制颜料的行家才行。身穿民族古装的调色师周红就是制作颜料方面的专家。为了制作颜料,她先后两次进藏,在布达拉宫里向制作唐卡的藏族画匠学习研制颜料的工艺。从中学习到了许多使用矿物质颜料的方法和从植物中提炼色源的技术。使用植物中提取的颜色和用矿物质作颜料,不仅色泽鲜艳持久,稳定性好而且还很环保。她说,藏传佛教制作的唐卡技术与彩拓在色彩方面的要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能充分体现出东方文化的璀璨。
在独秀峰的岩石洞中,制拓的王大师不同于在平台上那番轻松自如的情景了,而像深山里的探宝者:身着粗布唐装,头戴射灯,脚踩石阶,举首仰视,目不转睛。手举拓包在岩壁上拓印,如同攀岩那样,依山体走势而行,就石刻形状而动。
王继胜不同于在平台上那番轻松自如的情景了,而像深山里的探宝者。
在山洞里完成一幅人物的摩崖拓片,从贴纸到拓印、揭碑,大多都需要十多天的功夫,洞里潮湿无风,若遇“回南天”气候,时间会更长。比起户外平台,王大师则更喜欢在洞中拓印。他说,尽管难度很大,但这样的拓片很有自然质感。
出生在桂北灌阳的王继胜,20岁那年随表兄去了北京,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故宫里参观他痴迷上了碑拓,一如找到了自己一生的归宿。接着,他从北京图书馆查阅资料,到琉璃厂拜师讨教,再就是自己反复练习。赶上1996年北京市政府正式开发当年和珅的“恭王府”,那时的他,已经对碑拓工艺轻车熟路,恭王府里康熙皇帝御笔的天下第一“福”字就是由他拓印出来的,从那时起,他便一发而不可收。
2001年他从北京回到桂林,又投入到靖江王府的开发之中。期间,他发现了明代留下的“彩拓”制品。据史料记载,明朝大量封藩,但规定藩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鼓励藩王读经、诵史、习文、昌艺,修身养性、远离政治,并将内府珍藏字帖、名画、古籍大量赏赐给藩王。有的藩王则依据这些艺术珍品刊刻大量的碑帖、图书,传诸后世。明代摩崖在独秀峰上的《独秀岩记》就记载,明靖江王府历代藩王,多酷爱金石书画,且信佛修道,并对独秀峰摩崖石刻造像潜心研究,将其制成拓片,用于欣赏与传赠。由此看来,“彩拓”早在明代已有之,只是没有传承下来。于是,王继胜便开始摸索寻找这方面的线索进行反复研究挖掘,尤其是色彩方面,他从崇左宁明的“花山壁画”中得到了启发。2002年便开始着手将王府内的摩崖石刻进行彩色拓印,他用自己的智慧和毅力终于填补了这一历史文化的缺憾。
人物彩拓作品。
任何一门艺术都有着宗教意义上的起源和支点。2005年,王继胜前往道教圣地江西龙虎山寻访。在那里,他求师问道,身入道教,从道教中深得感悟,由此激发出他对彩拓艺术的灵感,之后,特别是在对颜色的搭配上,都带有着明显的道家色彩。大师认为解释世界一切事物的最好方式莫过于阴阳五行。他想要把道家的理念与彩拓艺术密切地结合在一起,丰富其历史文化内涵,逐渐形成一种彩拓文化并传承下去。
人们以石刻字,望其久远,但石碑大都命运多舛,砌井铺路,甚至筑了墓室的居多,完好保留下来的甚少。拓包敲击石碑发出“笃、笃”的声响,在石碑丛中回响不绝,能够等到拓包的“抚摸”,已算是石碑的幸事。阵阵墨香四散,铁画银钩,跃然纸上,犹如古人挥笔的墨迹依然,仿佛石碑获得了新的生命。
鸽子可以看到城市的每一个屋顶,人们熟悉市井的每一条道路,文化显现着一个地方独有的味道。现在的人都在抬头向前看,膜拜现代城市高耸的天际线。而王继胜却像个异类,他总是低着头,往回看,钻进山洞石隙,以对道家太极的悟心,沉浸在对几百年前斧凿刀刻每一次震颤的想象中。也许,这样的人再多一些,我们对于雕刻对历史文化的影响会认识得更深远,更透彻,更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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