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路易·大卫《阿喀琉斯的愤怒》
人生在世,必须时时面对自身以及全人类生存的最大道德难题:既然人人都是有死的,那么活着的意义、坚持的意义,又何在呢?
对这一根本问题“存在”的思考,贯穿于从荷马、赫西阿德、泰勒斯、巴门尼德直到尼采、海德格尔的全部哲学思想史及人类文明活动的全部历史之中。
荷马(Hommeros,约公元前9-8世纪)在史诗《伊利亚特》开篇处,就让第一个西方人、俊美挺拔、神勇无比的阿基里斯(一译阿喀琉斯)面对这一最大难题。
英雄史诗都以决断某一难题或困境为主题。
奥林匹亚神明让他抉择:要么平庸而幸福地度过一生,要么作为英雄而英勇战死。
阿基里斯略一思考,就选择了后者——
既然人人都是有死的,那么,早死晚死并无差别!那么,我就要死得勇敢、正直、荣耀!
犹如孔子的教诲,高悬于一切历史之上:
“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古今英雄行为、壮阔思想,就如同贝多芬的音乐一样,洋溢着活生生的道德勇气与生命豪情!
古希腊文学是最早对宇宙存在的无限神秘表达浩然惊奇之感的美丽表达之一。
荷马在《伊里亚特》和《奥德赛》中,将宇宙存在之神奇莫测,归结为诸神之间爱恨交织的错综关系;实际上,《伊利亚特》一开篇,就碰触到了希腊文明的要害问题——即如何把散落于爱琴海、地中海沿岸各地的上千希腊城邦统一为坚固的政治实体。
汤因比在其光辉巨著《历史研究》中,精炼概括了人类历史的两大模式——希腊模式和中国模式时,指出:希腊模式的缺点是,在文化统一之后却迟迟无法实现政治统一,希腊文明因内乱而衰微。
我读遍经史文献,未有如汤因比之切中要害者。
《伊利亚特》以“阿基利斯的愤怒”开篇,记叙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自恃权高势重,轻慢地回绝了地处特洛伊境内的阿波罗神庙的祭司赎回被俘女儿的合理请求,这一拒绝是世俗权力和个人野心对神明崇拜的不敬。
这一傲慢不敬,立即遭到全诗也是古希腊历史上最大的英雄、女神忒提斯与凡人、米尔弥冬人首领佩琉斯结合所生的儿子、神勇而俊美的阿基里斯(阿喀琉斯)的愤怒谴责,阿基里斯马上招集众多希腊军士开会反对。
阿伽门农迫于公议改口答应祭司请求,但却蛮横地要“带头造反”的阿基里斯,将理应分得的战利品——一个漂亮女俘补偿给他。
因此,《伊利亚特》的第一个重要情节“阿基里斯的愤怒”,即揭示出希腊联军内部的正义问题、道德问题,这一问题在希腊联军战胜波斯进犯后,终于酿成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使希腊文明从此衰微:
……佩琉斯的儿子感到痛苦,
他的心在毛茸茸的胸膛里
只有两个念头:
他应该从大腿边拔出利剑,
解散大会,杀死阿特柔斯的儿子,
还是压住怒火,控制自己的勇气。
……他的手正要把大剑拔出鞘时,
雅典娜奉白臂女神赫拉的派遣
从天而降……雅典娜站在他身后,
按住了他的金发……
荷马吟到此处,阿基里斯的内心活动、外在形体、动作、天神对阿基里斯的赞赏、宠爱、守护、安抚以及对凡尘事物的干预……均有条不紊、刻画鲜活地道出;阿基里斯对倚势凌人、霸占他人战利品的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的愤怒责骂、锐利批判,更凸现出阿基里斯不愧是一个文武双全的英雄!
诗人对不义行为的道德义愤也呈露无遗:
他……说:“你是喝醉了,头上生狗眼,
身上长鹿心,从不敢武装起来
同将士并肩战斗,
……你是个吃人的国王,
统治着无用的人民!”
统治者的丑恶嘴脸、正直勇敢者的义愤、一切暴政得以维持的根本原因——懦弱、自私、贪婪、卑鄙的“人民”,荷马道出了人类历史的终极真相!
在荷马笔下,阿伽门农大权在握、刚愎自用,他明知自己霸占阿基里斯的战利品理亏,却拒不改正错误,还处处疑虑阿基里斯“企图夺权”,显示了不受节制的权力,对一个权高势重但自私、贪财、专横的国王的巨大腐蚀作用。
荷马借阿基里斯之口,斥骂以阿伽门农为代表的希腊联军中贪腐专制的势力。荷马告诉世人:一切残暴腐化的权力的短命基础,一定是懦弱、无知、涣散的大众,而阿基里斯之所以成为史诗中的第一英雄,不仅在于他英勇善战,更在于他的强烈的正义感。他以身家性命为抵押,非要正义获得实现不可!
为此,他不惜担当叛逆者的角色,敢于造反,声讨不义并坚决罢战,还托母亲向宙斯请求帮助、暂时惩戒希腊联军。在此意义上,我们发现:荷马史诗不仅仅是英雄史诗,也是道德史诗、正义史诗。
在人间不义与争吵之上,是秩序整严、无限美好的诸神理想世界:尽管天道吉凶与人道善恶并非时时、处处一一对应,但有时,天上神意正是人间正义的折射。日神阿波罗,见自己神庙祭司的合理请求,在阿基里斯等人的努力下被满足,立刻停止了施放瘟疫等对希腊联军的惩罚,并鼓动顺风,送祭司女儿回到父亲身边。
此时,荷马史诗一改刚才剑拨弩张的紧张气氛,以轻松愉快的笔调,优雅地记叙归航的船队,显示荷马不仅是刻画人物的巨匠,也是描绘风景的能手:
……当那初升的有玫瑰色手指的
黎明出现时,
他们就开船回返……和风灌满帆兜,
船行的时候,紫色的波浪在船头发出
响亮的歌声……
两千年来,黎明那玫瑰色的手指,弹拨挥洒了几度和弦?
亘古如初,曙光女神的温柔爱抚,唤醒催生了几多残梦!
诗人的妙喻,把黎明曙色在大地上徐徐铺展的那种轻柔感、细腻感以及万物迎合晨光时那种微妙的灵动一一传达,古今又有几人能道出?
此时此刻,我们似乎还能看见史诗中温柔升起的、有玫瑰色手指的美丽黎明;我们似乎还能听见,那在古希腊人船头欢歌的紫色波涛!
蔚蓝的地中海,正扬起清波,将淤塞的历史荡然洗去,只留下金发儿郎阿基里斯,那因拧紧而更显挺秀的俊朗眉峰、闪射着逼人烈焰的明亮眼睛、英俊的面容、挺拔的身躯、紧握剑柄的臂膊上,那跃跃搏动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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