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帕特农神庙
常有人抱怨我的写作“晦涩难懂”,我只能报以沉默:对这个世界、这个自我,我们又懂得多少呢?
还是回到荷马。
《伊利亚特》对天堂神界生活的描写,首先用众神恭迎宙斯这一动作细节,即用反衬、烘托的方法,突出了主神宙斯的威严,进而巧妙营造出奥林匹亚神界生活中整严肃穆的秩序:
宙斯回到他的宫廷,全体天神
从座位上起身,站在父亲面前;
没有一位敢于等待他走上前来,
大家都恭立面迎。……
同时,天后赫拉与丈夫宙斯的絮絮争吵,又活脱脱地呈现了人间夫妻对各自过往情人的猜忌、人类世俗生活的惯常场景。天堂是人间的折射。
古希腊诸神,只是比凡人更美丽、更强大、更聪慧以及永生不朽而已,他们实际上是人类诗意想象的产物,是人类世俗生活的放大。而环绕他们秉性、事迹的种种美丽神奇的故事,不仅是上古人类纯真深湛的生命智慧的表露,更是上古时代人与自然万物之间无限美妙、自由的生活实况的写照:
诸神整天宴饮,直到日落时分,
……阿波罗漂亮的七弦琴奏响,
缪斯女神以美妙歌声相和。……
奥林匹亚的闪电神宙斯,在甜蜜睡意
来临时,去到他惯常躺卧的床榻,
他落枕入梦,金座赫拉躺在身边。
人间总有忧烦争斗,而神界却永远和平甜美!
天人分界永世如此,神秘的命运把可朽的、不义的人间生活与不朽的、公正的神界生活两厢比照,借以凸现出著名立法者、改革家、诗人梭伦的著名格言的沉重分量:
“天下无人幸福,各有各的不幸。”
人间的每个角落,都轰鸣着物质与情欲,喧哗与骚动,却无任何意义可言;若有,仅为掩饰或短暂遗忘“各自相同又不同的”——不幸而已。
与梭伦同样睿智的现代圣哲奥斯卡·王尔德亦曾有句至理名言曰:“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未遂所愿;一是如愿已偿。”
当每个男孩或女孩没有到手、你只能自我解决或了断时,你当然是“不幸”的;当那个男孩或女孩与你同床共枕、你在倾泻出那“天命的液体”之后,你也就会暗自发现,这个男孩或女孩,不过是一个“俗物”而非孜孜以求时的“尤物”了。
《伊利亚特》第一章从人间争吵开始,逐级上升,最后归结为主神宙斯与天后赫拉的甜美而宁静的睡眠,从陆地到海洋,从尘世到天堂,沸腾的、吵闹的、不义的世俗生活,被渐次提升,终结于众神的欢宴与安眠,人物鱼贯而出,事件纷然杂陈,风景点缀其间,七情六欲、幽深哲理、微妙姿态,全错落有致、纤毫毕现地展开,令人油然向往、击节慨叹:
真是人类如花的童年啊!
真是肉体与灵性盛开的黄金时代!
一切真实,均依其本性,天真烂漫地呈现!
赫西奥德在《神谱》开端处,曾优美地吟哦:
最先产生的是混沌之神卡俄斯,其次是
宽胸的大地女神盖亚,作为万物永远牢靠的
根基,以及大地深处幽暗的冥神塔塔洛斯和
不朽诸神中最美的爱神厄若斯——她能使所
有人销魂荡魄、丧失理智没了主意……
安卧草叶摇曳的大地,似乎无限幽深处的冥神就要吸你入怀;探身大海的幽黑底部,似乎死亡就在你耳边发出迷醉爱抚的喘息;万千精子,冲向死亡,完成自然本能的一系列优美的动作,亘古如初,只为了搁浅、干涸在异性或同性身体的隐秘巢穴而已;某个鲁莽的精子、冒险穿越重重阻隔、最终与某个强自镇静的卵子结合,又一轮生命的蒙难,开始了!
一次,北风凛冽地吹疼我面颊、封冻我滚烫迷失的心时,我对自己说:挺身站立!从一切迷惘狂惑的情感中、遭遇中挣扎出来,你“尘世的使命”尚未完结,你的理性足资依靠!
冥冥之中有人喊:你有足够的力量!
果然,我在漫天寒风中,摇晃一下,站稳了。
维吉尼亚·吴尔夫形容《呼啸山庄》的主题是“我爱!我恨!我痛苦!”罗伯特·布朗宁阅读《呼啸山庄》后,诙谐地说:“显然,作者描写的是地狱,奇怪的是,使用的都是英国地名。”
爱、恨、痛苦,可使人间如地狱。
而良知、理性、信仰、灵魂,则是树立人生、安宁社会、建造文明的伟大力量。
混沌大地,包孕着养育一切又窒息一切的母性,强大幽暗的情欲,渴望喷射然后寂灭的那种生与死的冲动,种子渴望发芽、动物渴望交合的那种原始情欲,为良知、理性、灵魂提供经验、源泉、休息和动力。
良知和理性,又称灵魂、精神,乃乾坤万有之真实根基。
被尊为希腊“七贤”之一、兼有欧亚血统的天文学家、数学家、大约出生于公元前624年前后的米利都(Miletos)人泰勒斯(Thales),说出了西方哲学史上的第一句格言:“本原是水”。
换言之,泰勒斯假设,万物生灭之流的发端、起源、始基、形象、归宿,是水。
水不仅因其湿润滋生万物,还因为其形象寓托着万物流动的涵义而被奉为本原、始基。
本原,是神应当思考且唯有神能懂的事情。
在神的视野里,没有“晦涩难懂的一切”。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五卷中说:
那些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最先对神的事情进行思考的古人,对本体也是这样看的,因为他们把海神夫妇看成创世的父母,并且把诸神指着发誓的见证也说成水,即诗人歌颂的黄泉。最受尊敬的是最古老的东西……
最受尊敬的、最值得信赖的、最神秘奥妙的,是人类对一切现象的第一次观看,又称本质直观。
由于启蒙-科学主义的毒害,人类已经遗失了那鲜活地与万物生命对望、交媾、舞蹈的能力,即直观到事物的本质的能力,而不需要现代学术制度所要求的繁琐无聊地考证,因为考证依赖他人的观看、论述,距离事物的本真存在愈益遥远。
这就是从《河图易经》到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等人的“生命现象学”的伟大观物方法。
恰如置身于大自然怀抱中,置身湖水、微风和垂柳的怀抱之中,人的思绪、人的生命,立刻被梳理得井然有序、清清爽爽、玲珑剔透。
各种疑惑、痛苦,立刻荡然无存。
清新的空气,一经吸纳,人的身心都清醒了。
人心必涌起感恩之情,不禁喃喃自语说:水是神圣的,自然是神圣的,本原是水。
大自然是充满灵性的神,是宇宙的本体、灵魂之所在,是天命,是道。
亚里士多德在《论灵魂》中解释说:“有些思想家认为,灵魂是掺杂在整个宇宙中的,可能因此,泰勒斯得出万物充满神灵这样的看法。”
泰勒斯被尊为“七贤”之一,除了其天文学、数学、政治哲学方面的智慧以外,就在于留下这两句哲学格言:一是“本原是水”,一是“万物充满神灵”。
在笔者看来,后一格言比前一格言更重要、更富有智慧:本原是水,仅仅从形象上概括了宇宙现象生灭流动的起源和外貌,却没有深入触及宇宙的神圣根源与隐秘本质。唯当认识到“万物充满神灵”时,宇宙的真实本质、万物之所以被赋予良知、理性和灵魂的原因,才算找到了。
万物充满了神灵。
神(自然)是万物的本原。
紧接着要思考的是:水是一种可见的自然物象,神灵则是不可见的宇宙本质,二者之间的关系,又该当如何呢?
泰勒斯的学生、被认为绘出第一幅世界地图、写出第一部诗化散文著作《论自然》的贤哲——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ros),用一个概念打通了二者,进而极其恰切地描绘了宇宙的这一本质:“无限”(apeiron),又称“无限体”或“无限者”,音译“阿派朗”。
希腊哲学,至此拔地而起:
一切有限者的本原,一定是无限。
阿那克西曼德说:“这就是神,因为它不死不灭。”他还在其著作(残篇第一)中描述说:
各种存在物由它(无限)产生,毁灭后复归于它。这都是按照必然性而产生的,它们(存在物)按照时间的程序,为其不正义受到惩罚,并因此相互补偿。
换言之,万物脱离无限体而成为有限者,因而彼此对立、彼此伤害,各自因为这种不正义而受必然性的惩罚,最终彼此补偿、抵消,复归无限。
这一无限体(apeiron,阿派朗)可暂且假定为善与美的,它本身为真,之所以如此假定,是因为我们手中的唯一证据线索是:人世的假、丑、恶。
排除这一假设,唯一确凿无疑的是:万物能被认识和说明的本质、目的、价值和意义,是神秘。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五卷(被称为“哲学辞典”)中解释“本原”(arche)一词的涵义时,把古典时代哲学思考的伟大根基,也合盘托出了:
所有的本原都有个共同点:它们是事物的存在、产生以及被认知和说明的起点……它是事物的元素、倾向和选择,是事物的本质、目的因——因为“善”和“美”是事物的知识和运动的起点。
像一切笨拙的学者一样,他就此止步,不再能解释:为什么“事物的本质、目的因、知识、运动的起点”,是善,而不是恶。
希腊哲学以来的所有西方形而上学和基督教哲学以来的所有东-西方神学,都无力做出解释。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万物神秘,善恶混杂,起始与终点,暧昧不明,但却永恒存在,从不消逝。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一卷第三章中说:
那些最初进行哲学思考的人……他们认为,既然有一种实体是常存的,也就没有什么东西产生和消灭了………总有某种本体存在,它可能是一个或不止一个,别的东西由它产生出来,而它却是常存的。
这不生不灭的本体,就是宇宙,就是神。
我是突然领悟西方哲学所谓“存在”为何义的:
亚里士多德举例说,一把“手术刀”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疾病”存在……因此,事物的产生、持存、消失的目的、本质、意义、理由、根据之所指向的东西,即其“存在”。
存在又称本体、实体,指万事万物如此存在下去的理由。海德格尔谓之“根基”、“天命”,即超出了一切存在物(手术刀与疾病、生与死,等等)之上的神秘。
为了缓解思考的紧张与疲累,让我们外出漫步,以便让大自然那贴近“道”的事物,梳理、缓解、愉悦我们头脑中病态的“在者与存在”之两难困境。
黄昏时分,我漫步于晚霞弥漫的杏坛路与元大都遗址公园,脑海蓦然浮现维也纳圆舞曲《多瑙河之波》和那部精美绝伦的罗马尼亚电影:女主人公米拉,一个甜美、性感、温存的女人,她的雪白婚纱,在战争的废墟中,飘拂而过,米拉在船上,播放留声机,河面荡漾着《多瑙河之波》的迷惘旋律,米拉被新婚的丈夫、粗犷豪放的男子汉米哈伊,紧紧搂在那宽阔浓毛的胸前,在男性的汗味、烟草和酒气缭绕下,她娇喘不止,使柔美与粗鲁、娇嫩与凶悍相得益彰……
河水,清流潺潺,如同梦幻。
暮色展开襁褓,把大地送入酣眠的摇篮。
我在夜色中静静观赏了1982年获法国“让·维果奖”最佳电影的影片、先锋导演菲利浦·伽瑞尔(PhilippeGarrel)执导的电影《秘密的孩子》。
毫无连贯的情节,只是时间、光影、音乐、意义的瀑布,奔泻、流动、汹涌,在美丽的男演员、女演员的头发、身体、衣服和神情、气息间,汇成一泓清澈见底的优雅湖泊……真正的电影诗篇!
真不愧为让·维果(Jean Vigo,1905-1934)的伟大电影经典《驳船亚特兰大号》的优秀继承者。
1993年,伽瑞尔又拍摄出《爱情诞生》这一经典之作:两个深陷于自我与婚姻泥潭中的男人,动人地(!)挣扎着……当其中一个拖着衣箱冲出家门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孩子,在阳台上撕心裂肺地喊“爸爸”!他逃也似地躲在大楼的阴影中,先是把衣箱摔在地上,然后又拾起衣箱、走出镜头……
看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神啊!只有你能怜悯人类深陷其中的一切苦境!
而在伽瑞尔唯一的彩色电影《夜风》(1999)中,法国女演员卡特琳娜·德诺芙的美丽风衣,在晚风中优雅地飘荡,这是德诺芙赋予她参演的所有影片的独特气质;这一气质,也来源于扮演男主人公塞尔吉的演员,那坚挺而忧郁的风度:这位1968年法国学潮的积极参与者,如今自愿流亡国外,但仍坚持着自己的政治信念,不向现行体制妥协,最终壮烈自杀。
伽瑞尔的大部分电影,令你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在黑白电影《狂野的天真》(2001)中,影片主人公、一个年轻导演为了筹集拍摄反毒品电影的资金,只好铤而走险、为贩毒集团运送毒品,最后导演的女友、影片主演因吸毒而暴毙!
影片把非法商业势力对全球主流社会的渗透,丝丝入扣地呈现出来,令人不寒而栗。伽瑞尔的镜头语言如清水一样洗净了每一影像,让观众学会“直面事物本身”,去感悟、思考、品味。
在寂静中,“影像苏醒,缓缓颤动。”
这是法国电影巨匠罗伯特·布烈松在《电影书写札记》中的句子。同样,意大利的安东尼奥尼、罗塞利尼在《蚀》、《云上的日子》、《爱情》等影片中,也表达了这种对人类以及万物生存的惊奇之感:如此美丽的影像、肉体、生命,竟然根本没有不言自明的存在意义。这是可能的吗?
就像其不朽电影《乡村牧师日记》、《穆谢特》、《金钱》一样,罗伯特·布烈松在《电影书写札记》中也创造了不朽的电影书写美学的著名格言:
“当我只听从自己时,就创造出奇迹。”
在大学、街道、闹市、公园草坪附近,总能蓦然出现一个或数个,鲜亮的、甘美的、活生生的人。但这些鲜活的、亮丽的生命,很快被大学的腐朽、街道的粗鄙、闹市的喧哗和公园内外残酷肆虐的狂风暴雨席卷而去,转瞬之间,成了在肮脏权势、金钱、七姑八姨的喋喋不休下匍匐、蹒跚、爬行的苟活者。
什么样的圣水,可以洗亮人的睫毛、眼睛、嘴唇、性器、身体和生活呢!
维特根斯坦说:
“神秘的不是世界如何,而是其竟存在。”
亦即:竟然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或鲜亮或暗淡地,飘浮着,游荡着,孤悬于虚空之上!
早晨5点。刚一走出窒闷的楼道口:
清新的大气扑面而来,拥吻了全身心。
自然、宇宙、神,如此广大的灵魂!
以鲜洁的速度,灌注一种清澈。
将处子一样的惊讶,注入体内。
宇宙一样宽阔的灵魂:如此广阔地展开自身。
连宇宙它自己,都惊叹不已。
人的一生,需要铭感的事物无穷无尽。
归纳起来,却只有一件:
这个世界,竟然以如此不可思议的奇异方式存在,而人,局促于有限时空和有限经验的一切限制内,竟然也能感觉、铭记并隐约领悟出这世上的一切。
对人来说,首要的和终极的谜是:如此纷繁复杂、无比深奥的世界,却没有一个不言自明的、预先设定的意义,谁也不知道:人为何而出生、为何而生存?世界为什么而存在?
如此千姿百态、千奇百怪的人、物、想象、激情、冲动、困惑、迷失、怅惘、绝望、希冀、怜悯、生死、虚幻、真实、眼泪、恐惧……全汇聚为物体与事件的洪流,滚滚向前;却没有什么能说明这世上一切存在的原因、根据、缘由、目的、价值和意义。
正如同眼下:中国自近代以来就激荡不已的社会局势,如今更加沸腾起来,一切人、财、物都汹涌纠缠在一起,没有人能站稳脚跟,人人都必须依循着这汹涌的潮流滚动——北京、天津等大城市,为了应付不断膨胀的人流,都在建筑号称亚洲最大规模的火车站,致使原本不堪重负的公共交通更加拥堵混乱,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疲惫不堪地彼此冲撞着、拥堵着、叫喊着,但令人惊奇的是: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兴高采烈,来自发达社会的外国人,到中国后都被传染了这种兴致勃勃的忙乱,久而久之,他们回国时已经不适应欧美发达社会那种宁静闲适的生活了。
令人欣赏的是:全中国那股生机勃勃的劲头。
恰如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利尼所言:
“没有尽头,也没有开端,只有永无穷尽的生活激情。”
尼采是对的:强力意志就是追求自身的意志。为了强力而强力;为了艺术而艺术;为了生活而生活:因为这一切是值得的、美的!
只要不逾越道德和自然的界限,神的界限。
神是至高的约束、万物的尺度和平衡。
必须矫正当代工商科技文明的各种过分、异化,恢复道德、自然、人文与神的均衡。
人在滚滚现象洪流中,似乎悟出些什么。
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以自我为基本预设的:对每一个体来说,宇宙洪流都为了每一个体生命的存续、扩展而环绕不息、奔腾不息——太阳永不衰竭地喷出火焰,大地永不衰竭地涌出生命,男子永不衰竭地寻求倾泻精液,女人永不衰竭地寻求孕育新生命……
恰如叔本华所言:人生就是无尽的意欲。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这是万古不移之问答。
爱首先是一种天然的情欲需求:人天然地需要与他人分享某些东西。久而久之,对自己的同类产生爱恋、依赖,进而,对天下苍生产生怜悯、同情。
爱恋之情欲,是乾坤万有之根基。
每到一地,无论全球什么地方,你必惊奇于这一点:全人类都过着同样的生活,全人类都本质同一,没有差别。启蒙主义的古今中西之辨,全是胡扯。
孔子《礼记·礼运》形容这一状况为“天下一家,中国一人”,即天下万国,犹如一家,即使有分歧,也如同家庭成员之间的某些矛盾,终能化解;全中国,犹如一个人,只要端正其心、发挥其仁,就能傲立于天地之间、挺拔乎宇宙之外。
这就是全人类最高的文明理想与价值信念:“天下一家、中国一人”,即世界大同。
没有比这更好的人类文明之道了。
在惠灵顿街头,我惊奇地观赏着金发碧眼的男孩、女孩们,赤脚行走在大街上,无须担忧某处会出现污水或治安问题。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这是一个得到良好治理的社会。这一社会无须为自己的社会结构困扰,每个人只需坦然面对自己的那些问题就行了。
在此意义上,历史确已终结。
在中国,情形正相反:一个合理的社会结构正在形成之中,因此,每个人都无暇顾及自身的问题,而被其所置身的社会结构所困扰。
每个人都不能自由舒展其自身。
历史仍在演进之中。
触目所及、扑面而来的两个明显事实是:无限、永恒、神秘、完美的自然宇宙的秩序井然和永难根除痼疾的人类社会生活的混乱。
前者是上帝、神或天道的别名,是后者存在的基础和主宰,而后者则是人类依据自身可怜的理性,暗中苦苦摸索、却又常常忘乎所以、不断自我夸诞、颠倒梦想的笨拙混杂物。
每当沉浸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人就能恢复一点在人类社会中注定迷失的道德力量。
每当沉溺于人类社会的漩涡中,人就丧失掉一些天赋的良知与美德。
人从自然中领悟出:必有一个至高的宇宙主宰,即神。为此,人类建造起神庙等祭祀场所,迈出了社会生活的第一步。同时,为了满足自身的社会需求,人类开始建造房屋、社区、村落和城市。
苏联时代的俄罗斯诗人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曾说过一句深刻的话:“没有人懂得历史。正如同没有人看见草如何长出地面一样。”
我也无法自诩“懂得”历史,正如同我们不能问:这支曲子你“听懂”了没有?音乐,与世间万物不谋而合,根本不能听懂、看懂,更无法说清楚。
奥地利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区分两类事物:一类是能用数理模式明细加以表达的、“可说的事情”;一类则是“不可言说”的神秘。
所以,他的《逻辑哲学论》的最后一句话概括全篇:“凡可说的,都能说清楚;凡不可说的,就只能沉默。”
一切人文学术,都是“必须沉默”的学问。
所以,正确的学习或讲授方法,是大家团团围坐、不发一言、彼此沉默、各自面对自我和宇宙,任凭清风、树语、鸟鸣这些庄子所谓“天籁”慢慢沁入心脾,这时我们才可以说“懂了”。
今日世界陷入一团乱麻之中,学术思想陷入一堆滥人、滥书、滥机构、滥体制之中,动弹不得,挣扎不得,所谓“泥足深陷”、越挣扎陷得越深。
所以我们有必要效法亚里士多德,做一番正本清源的探讨,即争取(!)把握一下(!)世间万物存在的几个根本要素——质料、形式、动力、目的这“四因”。
亚里士多德曾举例说:比如手术刀,必然为了某种疾病而存在;如此推论下来,则一物之存在,必有其“目的”、理由、根据、意义,这一方法,就是我所谓的人文主义的、有局限的、理性主义的方法,即:求取一个“大概轮廓”,但绝不自居为终极真理。
真理是只有神(上帝、道、自然)才能终极把握的某种东西,如果这种东西真存在的话。
对于我们这些骤生骤死、困于有限经验中的“蜉蝣生物”(人类)来说,我们只能“捕风捉影”地揣测其大致轮廓,为了这些轮廓,我们就应当好好感激上苍了!
亚里士多德在追述、讨论西方哲学史上率先猜测“本原是水”的哲学家泰勒斯的思想时,开言说:“那些最初对神的事情加以思考的人们……”(《形而上学》第五卷)妙哉!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宇宙的历史、现状、未来、目的、意义,这是超乎人类理解力的终极神秘之物,是神应当思考的事情。
如果神确实存在并愿意思考的话。
让我们对那晦涩难懂的一切,先表达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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