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0日,西安一家泡馍馆里吃饭的食客们 摄影 杜娟
一个干瘦黝黑的老妇径直走来坐在我对面的空座上,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碗和四个馍,放在桌上后,手法熟练地掰起了馍。
我对她轻轻点头微笑示意,她也善意地笑了下算是打招呼。仔细端详,看起来她六十左右的样子,一头卷曲的黑发扎在后面,深凹下去的眼窝和脸上的皱纹让她看起来有些苍老,但很有精神。
我旁边一桌,是对年轻情侣,穿着时尚。女孩长发披肩,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慢悠悠地掰着馍。他们的对面是一家五口,还有一个小朋友,看起来像是常客,点餐的时候吩咐了煮馍要什么样的汤。
再过去,是穿着朴素的几个中年男人,他们认真地埋头大口地吃着面前的大碗泡馍,即使隔着一排桌子,仿佛也能感受到这几个汉子就着糖蒜,吃的大汗淋漓,冒着热气的痛快劲儿。
那几个中年男人的后面一桌,是衣着整洁的两个男生,看上去是上班族,吃得文雅,估计掰馍也掰得细致。
2016年4月10日,西安回民街一家泡馍馆子里回族服务员正在为客人备餐。 摄影 杜娟
我不是美食爱好者,对吃没有任何研究。对我来说,河豚龙虾还是白菜土豆都不会让我有期待或失落,无非是好吃多吃几口,不好吃少动筷子的区别。因此,对大名鼎鼎的陕西泡馍自然也并无偏爱。
六年前,第一次来西安出差时在回民街吃过一次,并没有留下深刻印象。
母亲来陕,我带她去回民街又吃了一次,没什么经验的我们一人要了一碗,各两个馍,谁都没有吃完,依然觉得饱腹感太强,以致晚上难以入睡。
去年夏天来陕常驻,当地朋友请我去了一家颇上档次的陕派餐厅,泡馍被做得很精致,馍很小,盛馍的碗也是小小的,配泡馍的小料甚是丰富,各种辣酱、香菜、葱花、糖蒜等等,用一整套漂亮的碟子盛上来放在每个人的餐具旁边。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学习如何掰馍,朋友们教我掰馍的“掰、撕、掐、揉、搓”等十二种手法,还说其实隔夜馍馍比新鲜的更好。
他们告诉我,掰馍不能着急,要掰得细细碎碎,煮出来才更入味,后厨煮馍的师傅看这掰好的馍就知道是不是内行的食客,会“看馍煮汤”。
对此,陕西作家贾平凹在他的书里描绘的更传神:“馍掰如何,大、小、粗、细,足可见食者性情;烹饪师按其馍形,分口汤、干泡、水围城、单走诸法烹制,且以馍定汤,以汤调料,武火急煮,适时装碗。烹饪十年,身在操作室,便知每一进餐人音容相貌,妙绝比柳庄麻衣相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是西安的泡馍馆子实在太多了,用“满大街”来形容绝不为过,而每每来到西安的朋友,也总会让我推荐一家去尝,而我却总因缺乏了解而难以胜任推荐之责,导致对吃向来不甚热情地我也一直很想弄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吃泡馍。
回想起自己仅有的三次吃泡馍的经验,看着眼前这家门脸非常不起眼,深藏在一条深窄的巷子里的清真泡馍馆,回族的服务生们带着帽子井然有序,坐着的食客们安静地掰着或吃着泡馍,挑高的房间和并不算太明亮的灯光让一切自然而合理。我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其实并无太大的意义,如果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或许就是因为这种食物对食客的宽容吧。
你看这一屋子的食客,有住在巷子里的老妇,有远道而来的游客,有年轻的恋爱男女,有下班的白领,有拖家带口的一家子。不论年龄、职业、贫富,在泡馍馆子里都是一碗羊肉或牛肉泡馍,你吃的好与不好,竟更多地取决于你自己掰馍掰得好不好,而不是你愿意花多少钱。这碗里的馍仿佛有着自己的脾气,它可不是你花了钱就能吃的好的,你怎么对待它,它反馈于你怎样的味道。
你若花了半小时“掰、撕、掐、揉、搓”,说不定就吃到了人间美味;你若匆匆了事,也许就是吃了几块泡在羊肉汤里的死面疙瘩。
因家在北京,免不了常吃烤鸭,推荐烤鸭店其实不会太难,基本上价高者都不太会出错。
而西安的泡馍馆子就令人非常迷惑,很多老饕推崇的馆子都在深巷民居之间,而非那些商业区里名气响当当的大酒店。这或许是另一个泡馍如此令人神往的魅力?你花了八十多吃到的那碗泡馍未必比人家三十几块吃到的好,咱拼的可是心意。
如此讲来,区区一碗泡馍,还真是一种既简单又复杂的食物呢。
我当然不会把泡馍比人生——说那种“付出多少得到多少”,“掰着馍要对食物心生敬畏”的鬼话。
生活是如此的精彩,世界如此的包容,没有泡馍的西安无法想象,但它足够多元到让人们有除了泡馍之外的丰富选择。
不过,看着眼前独自一人的老妇,好像能感觉到吃泡馍一定是她生活里很重要的必须,不然也不会一个人坐在这店里花这么长时间掰四个馍。她看我在看她,用带着陕味儿的普通话说:“你们可算选对了地方,在西安吃泡馍就要来这家。”
知道我们是北京来的,她说:“北京也有泡馍馆子,但是吃不得,离开了陕西,就不是那个味儿。”
也许泡馍——如同任何一个地方自己的食物一样,就是简简单单的一种乡情吧,就像我一个在澳洲旅游的朋友在她朋友圈里发的:“在美得离谱的黄金海岸边的酒店里,我和老公孩子一起,面朝大海,泡了三碗方便面。”
关于作者:杜娟,中国日报陕西记者站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