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姆特《达娜厄》
博尔赫斯在《阿莱夫》中完成了对神秘命运的透彻检阅,令人印象深刻、赞叹不已。
在《塔·伊·克鲁斯小传》(读者可以想象,小说主人公名克鲁斯,应象美国著名演员汤姆·克鲁斯初登银幕一般俊美)中,一个起义军的遗腹子、20岁的小伙子克鲁斯,一刀捅倒了一个醉酒取笑他的雇工,被充军到边塞。
后来,他结婚生子,成了当地一个巡警。
但在41岁时,一次追捕逃兵的行动中,这个“改邪归正”者身上“叛逆的灵魂”突然觉醒了:
他脱掉警服,加入了逃犯当中,与警方打了起来!
博尔赫斯用寥寥数语,揭示出了小说人物以及作家自己那永恒的、坚定的、浸透了人性光辉的叛逆灵魂:
他明白命运没有好坏之分,但人们应当遵照内心的呼唤行事。……他明白自己是独来独往的狼,而不是合群的狗;……克鲁斯大喊着说:他决不允许以众欺寡、杀掉一个勇敢的人,他转身和逃兵马丁·菲耶罗一起,同士兵们打了起来。
马丁·菲耶罗,就是拉美史诗《马丁·菲耶罗》的英雄主人公。每当翻阅英雄史诗或观赏美国黑帮电影,我都会想起这篇小说,都会爱慕那些注定要在监狱度过大半生的黑帮英雄、浪荡子、不能自控地反叛“现行体制”的叛逆者。
从小学到大学,虽然总是当选班长、班委、团支书,但我从来不谄媚那些让我积极投身“文革”、“痛批孔老二”、积极完成“上级交代的层出不穷、稀奇古怪的政治任务”的班主任、任课老师,那些道貌岸然、实则卑鄙空虚的长辈或同辈,我自感有“一颗叛逆的灵魂”,审视着那些权力大棒下蝇营狗苟的众生,从机关领导到大学教授,这些可怜的灵魂,不能产出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只能产出诸如“自由人的自由结合的社会契约”、“无利害的愉悦”等最近200年屠杀无数、自欺欺人、自误误人的谎言、废话、垃圾……
威廉·巴勒斯(1914-1997)在最近发行的纪录片《巴勒斯:一部电影》(1983年拍摄、2014年数码发行)里,一边摆弄着手枪、长枪、短刀等各种家藏的精美武器,一边以70高龄的特有优雅,轻声而坚定地说:“谁反对同性恋,就应当把谁干掉!就象犹太人那样,追杀纳粹,直至最后一人!因为我们是少数派,必须挺枪自我保卫!”
与他同居多年的伴侣、担任他文学秘书的男孩问他:“为什么异性恋总要非议同性恋呢?”巴勒斯深刻地回答:“因为他们的生活一团糟!凡是自身一团糟、不得解脱的人,都想干涉别人!”
我突然明白了,那些自幼充斥在我身边的班主任、任课老师、无德的长辈或同辈,总是企图干涉别人的原因:“因为他们自身一团糟!”他们无力自拔于毫无价值与建树的自身生活,遂对特立独行、生活充实的他人,妄加非议。
我猜,那些建树奇功的“朝阳大妈”多是此类人。
记得为学生们播放印度电影经典《流浪者》时,每当播放到主人公、流浪汉拉兹,从狱中被释放出来,一边载歌载舞,一边随手抱起一个光着屁股的黑皮肤小孩这一镜头,我总评论一句:“大家瞧!这一镜头——多么豪迈!”
正如同少年拉兹对苦命母亲所说的:“那些流浪儿,他们一定快乐吧!我长大了,也要当流浪儿!”
记得第一次以家长身份,坐在儿子就读的北师大附属初中部的教室里,听着儿子的班主任、任课老师们喋喋不休地辅导家长,如何抢夺全市考试高分,必须拼命从事各种扭曲少儿天性与心灵成长的题海练习时,我脑海中立即回旋着奥斯卡·王尔德访问美国、发表演讲时说的那句名言:
每个在美国东部消失的孩子,都会在西部的旧金山出现!
我脑海中翻腾着凯如阿克《在路上》、《荒凉天使》和金斯堡《嚎叫》中的词句:不堪忍受人性扭曲的孩子们,都行走在前往“垮掉一代之都”旧金山的路上!
我思念缅怀曼纳哈塔(曼哈顿的印第安名字)的伟大儿子——老惠特曼和从哥大退学或肄业的当代俊彦——杰克·凯如阿克、阿兰·金斯堡以及他们共同迷恋的美国男孩——赤裸着全身、从女友身上翻身下床、坦然自得地为金斯堡和凯如阿克应声开门的金发美男尼尔·卡萨迪——“命运没有好坏之分,只要你听从内心的呼唤!”
在《杰克的书:有关杰克·凯如阿克的口述传记》(1978)中,有一幅杰克·凯如阿克和尼尔·卡萨迪以及卡萨迪的小女儿卡西摄于1952年的合影。
三个人奇迹般地朝向左上方,“垮掉一代”的本来涵义(即天主教神秘哲学意义上的“狂喜、至福”)显露无遗:两个英俊狂放、才华横溢的美国男人,无所畏惧地朝向上方的圣神,朝向彻底的解放、自由、狂喜以及真正合乎人性的生活,怀中紧紧拥抱着未来的结晶……
天命是无从把握的至高神秘。
在博尔赫斯小说《神的文字》里,主人公“我”被关在黑牢中,隔墙则是一只条纹斑斓的美洲豹,“我”感受到自己同神(宇宙)的结合:
我见到一个极高的轮子……它由一切将来、现在、过去的事物交织组成,我则是这块巨大织物上的一缕……一切因果都在其中……我看到形成幸福的无限过程。
博尔赫斯使一切宇宙进程,电影化即诗化了: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句话、一个罗盘、一幅香烟广告,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发狂。
这段名言具有洞彻真理的神奇力量和电影与诗的魔力:
一张无法忘记的面孔;一句无法忘怀的话语;一个指示着宇宙和命运迷宫的罗盘;一幅香烟广告下、一段迷离夜色中的残酷经历……据此拍成的独立电影,可入选戛纳电影节。
叔本华,或许是我自己,曾说过类似的意思,我已忘记出处,或者说,我与叔本华已融为一体:
无论如何痛苦,每一瞬间都自我完整、无懈可击、坚决流逝……用得着去重复它们、遵循它们吗?!
英国诗人丁尼生(1809-1892)透彻地写道:如果我们能透彻地了解一朵花,我们也就能知道:我们是些什么人,世界是什么了。
这一问题的关键在于:花朵绽放又凋谢,不知何故。
我们来了,又去了,不知何故。
世界存在又不存在,不知详情。
人类的所知,非常有限。
无限浩瀚的神秘,让我们自由。
音乐,或许是上天泄露自身神秘的唯一一丝踪迹:
当闪烁的韵律与节奏的轻巧而细碎的步履,隐秘地穿行在绿叶纷披的小径中,安东尼奥·维瓦尔第(1678-1741)的轻缓、柔美的慢板乐章,譬如《四季·春》与《夏》中的慢板,或者《曼陀铃协奏曲》的广板乐章,在韵律的徐徐展开、细碎爱抚之下,似乎骤雨正敲击着私密花窖的玻璃,你的阳具会不堪寂寞、勃然而起,在这美妙音乐织就的密叶繁花间,你沉溺、徜徉、逗留、迟疑不决:你是宇宙的中心,无须思虑或抉择,你被置于上天雨露的润泽之中,一如受宙斯倾慕的达娜厄,酣睡懵懂之中,承受了解放的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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