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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系列随笔之三十五——亘古如今
毛峰
2016年04月26日

最透彻的中国哲学,来自于儒道两家智慧。

杨朱子的学生孟孙阳,求教于杨朱子,凡人都“贵生爱身”,求取所谓“久生不死之理”,何故也?

杨朱子斩钉截铁地答曰:

理无不死。……理无久生。……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

妙哉!杨朱子所谓四个“古犹今也”之论!

喜怒哀乐怨,五情之好恶,古犹今也,中犹西也(峰添加之);手足躯体,四体之安危,古犹今也,中犹西也;人世之苦乐,古犹今也,中犹西也;治乱之更迭,古犹今也,中犹西也!

人类这四种最基本的生命经验,古今一概,中外无异,自伏羲创立人类文明以来,虽花样翻新,但本质一如,未尝有丝毫改变者也:一天之内,五情激荡;一瞬之间,四体安危,犹如阴阳两隔,譬如高速路上飞驰的车辆,又如何分辨其祸福?世事之苦,举目四望,可曾有一丝消歇?美食之品尝,美色之交欢,瞬息之间,似有真意,又如何能明言?时移世变,治乱不定,又何曾有人能看清?古今中西,亘古一如,又有何区隔可言?

陈白沙临终执弟子手曰:“出宇宙者,子也!”

又曰:“孔子之道足矣,愿勿画蛇添足。”

至矣哉!陈白沙与弟子之间,彻悟了宇宙之真谛:

浩瀚之宇宙,广袤之苍穹,唯因你(子)的存在,才有意义;你是宇宙浩淼之汪洋中,挺拔而起的怒放之花!

孔子之道,洞悉了“四个古犹今”之真谛——一切人、一切生命,出于人在宇宙广大存在中之渺小性,唯能以“仁”相互感通、相互怜悯、相互扶持,以度过这个——残酷而无谓的一生!

其他的一切,诸如名利财货之贪求、古今中西之区隔、分辨,种种不切生命实际之谈,岂不“画蛇添足”耶?

换言之,中国人的生命智慧,历史智慧、文明智慧,在晚周孔子、孟子、列子、杨朱子活跃的时代,已远远优胜于埃及人、印度人、希腊人、犹太人等西部世界,进抵人类智慧之高超颠峰:不仅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礼记·礼运》),而且,古今一体、中外一体、人我一体,贵在能通,所谓“圣”,所谓“仁”,即此。

一言以蔽之,以中国人为代表的全人类的优秀分子,早在公元前500年左右的晚周,即对宇宙万物生命之大道透彻领悟了:古犹今也,人犹我也,生则彼此怜惜,相爱复相磨也;死则相互捐弃,遗忘复遗忘也;如此树立仁义,如此身心自由也。

美国独立导演Aaron Wiederspahn 仅用18天,在美国小镇彼得自治城所拍摄的电影《内心的视野》(The Sensation of Sight),讲述了小镇上的一群人,痛苦地寻找生活意义的感人故事:由 David Strathairn扮演的英语教师,因为学生当面自杀而无法教书,成了走街串巷推销百科全书的人;那个自杀学生的弟弟,为此放弃了写歌作曲、酗酒滋事、常受治安处罚(名模Ian Somerhalder扮演);一个偷走父亲2000美元然后不敢归家、与妻儿亦分手的强壮开朗的小伙子;一个执拗不肯原谅儿子的教堂执事……看着这些生活在所谓“自由国度”却常常自寻烦恼的故事,我蓦然想起《圣经》“浪子回家”的隐喻:浪子总难回头,他所远离的“家”似乎迷失更深!

迷失了生活意义的一代代人,正为重建这种意义而受苦、奋斗着;当看到英语教师和那个自杀学生的弟弟,终于奋起“射杀”了纠缠不去的亡魂时,我感到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式的艺术力度,那对空虚、邪恶的连声嘶喊:“恐怖啊!”也回荡在这部影片中。我甚至联想到自己,阿伯特·卡缪曾说:“当代文明的讲台上,已经没有言之有物的教师了!”而我,则不自量力,在黑暗中挣扎奋斗,向人们言说一些尽量真实的东西。

杨朱子更潇洒,以“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而著称。

墨翟学生禽子,问于杨朱:“去掉你的一根毫毛而救济全社会,你愿意吗?”杨朱说:“一根毫毛不可能救济天下。”“假设能呢?”杨朱子默然无语。

杨朱学生孟孙阳,为护卫其师,遂反问墨子学生禽子:“假若有人要侵害你的肌肤而补偿你万金,你愿意吗?”禽子回答:“我愿意”。“假若有人砍断你的肢体而补偿给你一个国家,你还愿意吗?”这回轮到禽子沉默了!

这段对话,实际上体现了杨朱学派的一贯主张:人人全生任道,则天下晏然,何须救济?且一毛不足以救天下;断肢体而得国政,亦不值得也。

换言之,对人来说,最宝贵的东西,是个体身心的内在完整与生命的最大自由,任何权势的获得、利益得失之权衡、舍己救人的道德冲动,均不应违背这一基本点。

杨朱将往圣先贤虞舜、大禹、周公、孔子判定为“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之穷毒、忧苦、危惧、惶遽之人,却对桀纣大加叹赏,此说亦偏颇也。盖人性本诸天命,有纯然穆然不能自已者,圣贤之人鼓舞奋发,使人类美德充沛发挥出来,照亮天地、辉耀人寰,虽身心俱苦,仍有“沛然莫之能御”之乐存焉,不可抹杀也。

魏乃中原大国,居天下之中,自三家分晋以来,魏文侯励精图治,尊子夏为师,国势一度稳踞“七雄”之一,可惜到梁惠王时代,国势已大为削弱。孟子见之,竟问以功利之事而不及仁义之本;如今杨朱见之,梁王竟然当面嘲笑杨朱“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却自认治天下易如反掌”。

杨朱子郑重答之曰:

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也。

能治大而不能治小、能治外而不能治内者,古今中外不乏其人也:苏格拉底之妻桑娣帕,就是雅典悍妇,希腊著名的“难治之人”,她有一次在怒骂苏格拉底不顾家计之余,顺手将罐中脏水,浇到苏格拉底头顶。苏格拉底不为所动,徐徐评论道:“既有雷霆,必有暴雨!”哲人风度亦颇动人也。

弗兰德斯画家Reyervan Blommendael(1628-1675)所画《苏格拉底与桑娣帕》更形风趣:丑陋龌龊的苏格拉底,正对着邻妇肥白硕大的乳房出神,其妻遂将瓦罐中水缓缓浇到哲人头上!

杨朱对人类经验之脆弱飘忽,有绝妙之议论:

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

人类经验之有限性、人类所处宇宙时空之无限性,均使人类对往古来今之一切,产生莫大怀疑并自感无力。诚如博尔赫斯所言,历史作为一种文学虚构,并非是对现实的探索、破解,而是现实的根源,换言之,现实就是我们对过往、当身一切以及未来之物的一种理解、想象、虚构,而理解、想象、虚构的唯一根据、标尺,则是主观性的经验,即对人类良知的信念。

中国人自幼读《三字经》,首句即谓“人之初,性本善”,也就是让幼童从纷繁杂乱的人类经验中,大致清理出一个线索、一个稳定的价值秩序来,即把真正成熟理解之前的“前理解”先行传承、接续下来,如此,则在已逐渐养成善良习性的人看来,世界无不善;即使内心萌动诸多不善,亦因这一自幼接受之世界观而有所忌惮、自行消弭也。今人不读《三字经》、《四书五经》,则良知蒙蔽、善心沦丧,则世界无不邪恶,自身亦自甘于邪恶也。

杨朱子论人生之廓然大公,与儒家有异曲同工之妙。

且其见解,似更形深入也:

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也。……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身,有其物,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

天下为公,不仅是一切社群之鹄的,亦为一切个人享有美好人生之妙谛也。天下之物,恒归天下,人终不能窃据其一;天下之生,恒爱天下,人终不能贪恋其一也。今日全球70亿人之蝇营狗苟,为财货而死,为权势而争,不亦可怜之至耶?

杨朱论人生,以“顺命”为美,其透彻超出凡等:

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

顺民者,顺乎天性之民也,举凡寿、名、位、货之荼毒天下者,尽去之,则天下万物,浑圆如一,无等差分别对待之心,则一人之天命,全在己一心之内也。戒去追名逐利之心,则无限生机,息息生长也。与民休息,则国富;与心休息,则人安:此千古不爽之文明经验、振衰起弊之历史法则也。

杨朱子亦从“名实之辩”一窥世运兴衰之堂奥:

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

名者,实之累也。如今大众传媒,可以制造出“名人满天飞”的假象,则“危亡之不救”正该忧虑(恤)了。

列子以“持正守德”为学说根本。《列子》开篇,以“天瑞篇”开启了对“天道祥瑞”之言说,而以“说符篇”即“天道瑞应”为终结,符者效验也,盖首尾相合也。

《战国策·韩策》载:

史疾为韩使楚,楚王问曰:客何方所循?曰:治列子御寇之言。曰:何贵?曰:贵正。

《战国策》所载,可谓深得《列子》妙旨:列子兼采孔子、黄老、杨朱诸学派之长,融会而为一贯宗旨,即顺应天然之道,守性命之正,处清静之常,以待天命者也。

《庄子》似应稍后于《列子》,故而《庄子》足以尽情发挥其理论,恢宏过之,但简朴不及也。唐人柳宗元《辨列子》、宋人黄震《黄氏日钞》等,均有见于此。

《列子·说符篇》开篇言:列子师壶丘子林,教列子“持后”。晋张湛、今人杨伯峻《列子集释》、严北溟《列子译注》、来可泓《经典图读·列子》皆注解“持后”为“谦退”,均误。

壶丘子林所言甚明:“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

持身犹如身与影之关系,身正则影正,身斜则影斜,人生如影随身,屈也伸也,任物;进也退也,待时;因此,“持后”乃“持身如影随形后”,得进则进,得退则退,观乎时机而定,并非一味持身谦退也。

张湛等注家均从此段文字最末一句“持后而处先”,遂妄以老子“后其身而身先”之意曲解之,故误。

列子主张:入世持身,则采儒家仁义正直之教;出世持身,则采道家纯任自然之教;二者不可偏废,谓之“持正”也。

壶子、列子有高于老子、庄子之处,恰如黄震《黄氏日钞》所言:“其静退似老聃,而实非老聃;老聃用阴术,而列子无之。其诞谩似庄周,而亦不为庄周;庄周侮前圣,而列子无之。”

是故,壶子、列子所谓“持后”乃持如身后之影,进退屈伸随自然、时运而定,与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说遥遥暗合,与老子心存占先之念而身显谦退之姿颇不合也。

此段文字最末一句“持后而处先”当正译为“持身正道、进退待时,所以常得万物之先机,所以常处万物之天机自然状态中”,即持正、守身、贵德也。

严恢曾问于列子曰:

所为问道者,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列子曰:桀纣唯重利而轻道,是以亡。……人而无义,唯食而已,是鸡狗也。……为鸡狗禽兽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则危辱及之矣。

大哉列子与严恢之谈论,一如孔子答樊迟之问也:人若仅为富贵而“求道”,则此“道”乃鸡狗禽兽之道,非人道也,是故列子告严恢“人我相尊”之大道在于“义”,与孔子告樊迟“仁者爱人”同一庄严旨趣也。今之教育学术,仅仅“授业”,却不“传道”,亦为鸡狗禽兽之“教”也,久行必败也。

列子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故不斑白(者)语道,失,而况行之乎?”盖悟道、行道,皆难也。

某次研讨会后游庐山,同行女士乃北师大博士生毕业、执教某高校者,遂与之漫谈:“当你有精力的时候,你往往没有智慧;当你有了智慧的时候,你却又没有精力了!这就是上帝自然的安排!所以人定——不能胜天!”前座某大学教授佯装闭目养神,此刻突然回身问:“你是教哲学的吧?”盖深感震惊者也。

又尝漫步校园中,见生气勃勃的青年学生,或步履匆匆、奔走乎学业;或懒散怠惰,浪游兮刚归……余深爱这些懵懂青涩之少年,“或骄,或奋”于一时,一如列子所言;待其阅历人生,乃哑然而沉沦,挣扎而没落,须发斑白、身形枯萎,消失于历史之中,不复留存丝毫;唯其“色”,其“力”,却瞬息灿然,绽放于天壤间,永不消失于记忆。此之谓: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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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