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现代性批判的重量级人物,卡尔·马克思也深刻揭示了这现代性的“荒诞的一切”之诸异化现象:
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卑鄙行为的奴隶。……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使人的生命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
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
这一启蒙主义的现代性的异化过程,体现为统治集团一旦采用大机器生产,同样的二元分裂和人格异化就会立即重复出现,且变本加厉:一切“启蒙化”的最后结果,是实施者与被实施者,同时落入“启蒙的钢铁圈套”之中——要么是资本势力主导的贫富分化、权力腐败;要么是“平等主义激进乌托邦”主导下的效率低下、普遍贫困与剥夺自由;每一种出路都是对人性的损害。
认清这一“历史的东西”不可抗拒,唯一的出路,就是放弃群体的拯救,追寻个人的反抗与自由。个人的反抗与自由,必须挣脱“启蒙体制的话语催眠”,即那个无形的、阴险的、随时在耳边低语的“体制神话与嗡嗡聒噪”。
辨认这一启蒙主义近代制度的凶险意志,只需打开任何一张“表格”,就能立即看出来。这些“表格”摆出一副“绩效主义”的冷漠嘴脸:“你的姓名、年龄、职业、职称、行政级别、绩效成果……”
多少人的一生,就是奴隶般匍匐在这些表格之下,献出了青春、热血、健康、幸福,乃至受尽这些无人性的表格的盘剥、摧残,生命完全干枯、贫瘠、卑俗、无耻!
直面这些表格,你唯一需要做的,是站稳脚跟,对这张“表格”嬉笑怒骂以待之。
你应当伸出中指,做出亵渎的表情!
因为“伟大导师”卡尔·马克思早就批判过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你为什么还要把它奉为圣旨、向它膜拜呢!
记得高中毕业、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我就面对这样一张邪恶的“表格”,上面两栏:“你的大学专业,只选两项——什么专业或什么专业……”
我面对这些表格,生命一片空白:从小到大,我规规矩矩地努力作父母、老师耳提面命的“好孩子”和“好学生”,整天昏天黑地上学、演算那些我一生完全用不着的几何、代数、微积分……,以便被那些鸟重点大学录取。
当这些大学把一张空白表格,塞到我面前,我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专业?专业是什么鸟东西?这里哪有什么班主任和任课老师每天让我们反复划分的“段落大意”与“中心思想”呢?更没有化学元素表!
可这个鸟表格、鸟专业,就将决定我的一生!
我完全不知所措:“该填什么呢?”
我自以为“比较有把握的”是第一栏,遂填了“中文”。事后证明,这一抉择也是荒唐的——当我终于执教某大学中文系(后改称文学院),我发现,这些鸟中文系,还是中学语文课那套反复划分、归纳“段落大意”与“中心思想”的僵化“升级版”——中文系系主任非常自豪地反复宣称:“我们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只培养有关文学写作的理论专家(文艺学家)和批评专家(文学研究家)!”
这就如阳痿者,要对性事活动的热烈,品评一番!
接下来,还有更致命的“必填”一栏,这一空白,以凶险的“必填”指令,置我生命的每一滴血、每一丝深情于不顾,它命令道:“必须填!不得掠过!”
我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地拿起笔,在咨询了“无所不通的班主任老师”之后——在学校高考填报志愿的当天,一个17岁的懵懂孩子,必须马上填表上交,以决定“一生”,连回家一趟、与父母稍稍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一切启蒙制度都有这种致人死命的匆忙——我在头脑空白的情况下,听从班主任“法律有用”的谆谆劝诱,昏昏然填上了——“法律!”
那非人的启蒙教育制度,在我成功地逃脱了从初一到高一的那些荒谬绝伦的物理、化学等烂理科科目之后,在我高二时付出全部精力、反复演算邪恶无用的“数学必考题”之后,此刻悄无声息地,再度把我俘获,驱赶着我进入它的“学科专业的畜栏”,我收到了某大学法学系的录取通知书!
……
拜天所赐,幸福,悠然降临到天津市和平区营口道一处繁茂无比的、紫白相间的、灿烂怒放的蔷薇丛,我在此花丛中,突然停住脚步,梦醒道:“我为什么要报考法律学的研究生?在遭受法学系的四年折磨之后!我要去学中文,了我宿愿!”
天上的神明呼应了我的心声,悲悯了我的惨痛处境,让天使翱翔在我四周——我赢得了两位慈母般的导师(南开大学的陈淑珍和李丽中教授),终于跨入“中文”的门槛!
一旦进入文学院,我立即把那些自误误人的语言理论、文学理论、文学研究等无谓害人的“劳什子”,尽可能地抛在脑后,一头扑入东西方伟大智慧的心脏——先秦诸子、文艺复兴以来西方贤哲的伟大著作之中——直到读博士期间,我是唯一没有选修《文心雕龙》或《人间词话》课的博士生,因为我已然掌握了维特根斯坦“语言即用法”和海德格尔“诗是置放于作品中的真理”这一语言哲学、生命现象哲学的伟大真谛!
凭借《论语》,我知道了先师孔子,把灿烂的中国学问、巍峨的道德文章,赋予高足子游、子夏,谓之“文学”,即古往今来一切文献记载、典章制度、文明智慧之学,全称为“文学”,也就是那呼应“我生命的每一滴血、每一丝深情”的宇宙韵律与和谐。子夏被魏文侯、魏武侯父子两代尊为“国师”,儒家垂数千年国魂于汉唐明清,傲立不倒,以迄今日。
为了完整人生,你要敢于反抗!
为了滴滴热血,你要挺拔不屈!
每个人生,都与他所在的社会历史环境和他内心渴望着的“某种东西”——活生生的东西,紧密交织在一起。
这某种博大深邃的、仿佛扎根于他内心深处的、刀砍不去、火烧不尽的东西,使他的心灵,与某种事物,发生“非此不可的生命关系”,他的心灵,产生对某种“存在”的一见如故之感,那种不可名状的事物,别尔嘉耶夫谓之“将主体深深带入客体之中”的东西,使自身与事物之间紧密交织、血肉难分,此即克罗齐所谓“活的历史”,这是在“历史科学”(人文学科)所强调的“死的材料”里无缘认识的:
……这一时期(启蒙时期)出现了历史科学,甚至出现了一般文化观上的历史主义。……历史科学所特有的历史主义,往往远离“历史的东西”的奥秘,无法接近后者,丧失了与“历史的东西”相通的所有能力。历史主义不去认识和了解“历史的东西”而且还否定它。要想着手“历史的东西”的内在奥秘(在井然有序的完整时代,尽管人直接生活在这一奥秘中,却不认识和反射它),要想思考“历史的东西”的意义,必须穿透主客矛盾,以崭新的方式穿透二元性奥秘,进入“历史的东西”的奥秘。必须回到历史生活的奥秘及其内涵,即历史的内在
灵魂,以便思考其意义,建立真正的历史哲学。……当人类经历了某种生命攸关的历史制度及和谐生活的毁灭过程,经历了分裂和二元性
分化的时刻,才可能把历史中的两种时刻——直接存在,和与之的分化——加以比较和对照……二元性和反射的第二时期虽然产生了历史认识,使历史哲学得以建立,但这一时期还不够深刻,还缺乏认清历史奥秘的能力,这一点是它永远的不幸。
别尔嘉耶夫清晰地勾勒了人类作为历史认识的主体,经历了三个阶段的精神成长:1,黎明成长期,人与大自然、自身生命的奥秘,尚处于浑然不觉但却井然有序、和谐一致的大一统境界中;2,启蒙堕落期,人与浑然一体的历史本源、生命进程、内在精神、意义、灵魂(即“历史的东西”)被彻底分裂、脱节、崩解,人不复归属于历史生命,成了历史的终审“审判官”,同时伴随历史科学出现的,是碎片化的考证、考据、考古研究等所谓历史主义态度,这是其“永远的不幸”;3,历史哲学反思期,即以新的哲学方式,打破主客分裂、对立、碎片化的启蒙独断思维,重建人与历史、与自然、与神明等一切奥秘的沟通、互动、合一,即大一统生命融通关系。
具体到自身的成长经历,恰如同海德格尔形容自己与荷尔德林的关系是“非此不可”的关系一样,每个人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非此不可”的关系,即直面生命本相、甘愿为此付出一生劳作、热血乃至生命的东西。
这才是一个人,也是全人类的“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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