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读中国古籍,自大学本科四年级读《论语》始,迄今二十五载,犹觉华夏经典智慧之高超难及,非当代学术之浅俗琐碎、以讹传讹之宜知。穷本溯源,颇欲探究:古人何以在数千年前,即已洞悉宇宙人生之真谛、进而措置时宜而垂世立宪、整齐众生,创造出光辉灿烂之文明?
是故于西元两千零五年出版了《文明传播的秩序:中国人的智慧》(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一书,对此稍有论究,而此后思考、研读,仍念兹在兹,深望吾华夏民族,能摆脱迷暗,从“文明传播”之古典宪政秩序中,汲取无尽智慧,以傲然挺立于今日世界并造福全球文明也。
中华文明万年绵延,约略分为四大时代:
一是伏羲、炎黄、尧舜之三皇五帝文明,即古典立宪、创制文明、国家制度的时代,荟萃为《尚书》、《尚书·周书》、《周礼》等古典宪法制度体系;
二是夏商周三代的礼乐文明教化时代,尤其是西周学术教育事业的发达,造就了以孔子为表率、以老庄列子、管子、吕氏春秋等为重要补充的晚周诸子百家智慧,其思想体系超绝千百年,影响极其深远,至今难以企及;
三是汉唐大一统古典立宪文治政府体系之完备时代,奠定今日中国大一统集权政教传统,中华民族由此大盛;
四是宋元明清各种精致文化的繁盛优美时代,人类文明生活的智慧、技艺,更趋圆熟、精美。
与此同时,元明清三代的宪政废弛与体制僵化,导致中华文明的活力不足。
清末民初的国困民穷,与西方物质、精神侵略迭乘,导致中国近代学术思想的极大混乱,“全盘西化”思潮占据中国政治、经济、社会、学术、舆论主流,长达百年之久。社会病态与人文乱象的深刻与急剧,促使国人觉醒,“中华文明复兴运动”遂呼之欲出、蔚然成风而不可遏制也。
近读陆贾《新语》、董仲舒《春秋繁露》、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刘向《说苑》、《新序》,与钱穆先生《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中名篇《刘向刘歆父子年谱》、《两汉博士家法考》、《孔子与春秋》等论著,两两参究,豁然开朗:晚周秦汉之际,政治家、学问家彼此互动、影响;学问家各流派之间亦彼此参究、互动,终于造就秦汉之际伟大的政治、思想运动:各诸侯国凭借自身经济、军事实力,以“齐桓晋文”等五霸事业为代表,做“政治大一统向心运动”,即在已然衰微的周王室权威之外,企图树立起另一番全国统一的宪政秩序与权威,这一政治运动,最终由秦完成;
与此同时,诸子百家也对前代学术(尧舜禹三代官学谓之古学,两汉谓之古文)予以“创造性的综合、诠释、提升”,用以呼应晚周时代的政治文化需求,孔子称为“斟酌损益、温故知新”。其标志,一是孔子儒家学派对古典官学的重新整理、诠释、提升,即《六经》传统的辉煌确立;一是老子、庄子、列子等道家学派对黄帝时代思想文献(三坟)的整理、诠释、提升,这一学派以“黄老之学”的名义盛行于西汉初年,成为与儒家并列的、华夏智慧的两大本源之一;此外,法家、阴阳家、名家、墨家等学派亦盛极一时,法家一度成为秦统一中国的重要思想基础,阴阳家的五行思想,博大深邃,注入儒道各学派,以董仲舒《春秋繁露》为最成功;名家以“刑名法术之学”的名义,深受文景昭宣诸帝的喜爱,萧何采纳以制《汉律》,历代沿袭,影响至今不衰。
总之,晚周秦汉之际的学术思想,亦如秦汉之政治统一事业,做“大一统向心运动”,终于凝结为“西汉新儒家”——陆贾、董仲舒、司马迁、汉武帝等人所主张、所建制的“儒家教化、文治主义、宪政立国”之伟大国策,而这伟大的政治、学术向心运动之“心”(华夏文明的宪政秩序的核心),远承自尧舜《尚书》时代和周公《周礼》时代的一系列宪政观念与宪政制度,不断丰富完善,迄晚周时代,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服,遂一致百虑、殊途同归了。
《说苑》以简洁而深刻的记述、独具匠心的编排,将这尧舜殷周秦汉以降中国3000余年的宪政秩序亦即政治制度与精神传统上的“伟大向心运动”,予以揭示、阐发无遗:
齐桓公问管仲曰:“王者何贵?”曰:
“贵天。”桓公仰而视天。管仲曰:“所谓天者,非苍苍莽莽之天也。君人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背之则亡。《诗》云:“人而无良,相怨一方。”民怨其上,不遂亡者,未之有也。(峰按:《说苑·建本》此条记述又见《韩诗外传》卷四,可见晚周秦汉学术思想融会贯通、相互印证,非近代“疑古学派”之浅薄可窥也。)
大一统中国文明核心,就是管仲作为晚周杰出政治家、思想家,作为春秋五霸之一、华夏联盟之主导人物齐桓公的“仲父”和老师,教给齐桓、晋文等一切当权阶层、智者圣贤、黎民百姓,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宪政格言、文明奥秘、人世真理:百姓就是人文宇宙、文明生活、社会体系之天,即最高者,如同自然宇宙之最高者——莽莽苍苍之天。
天者,万物所从出之最高价值本原,一切自然、社会活动的合理性、合法性的根源所在。“百姓与之”意思是“百姓赞同之”,意味着:一个政权的合法性、社会的安全稳定、繁荣富强,均来源于普通百姓的价值认同,这也就是孔子“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之千古明训,其间蕴含着的博大精深之宪政涵义,百姓就是天,但百姓意志经常盲目暴烈,必须“明君、贤相”予以驾驭,《尚书》所谓“作之君,作之师”,作者,振作也:民怠惰无理,则君相矫正之;民贫苦无告,君相拯济之;民合理控告,君相受理之;民安居乐业,君相教化之;民无理,君相正之;君相无理,则民正之;不能正之,则起义推翻之;故而,孔子盛赞“汤武革命,顺天应人”;司马迁著《史记》,列陈涉为“世家”,即深刻揭示中国古典宪政之精髓:中国自古奉“天”为最高,君相、诸侯、贵卿、士绅、百姓,均受“天”约束,体现为礼教和法治并重,天子犯法,轻则下《罪己诏》,重则被废黜或推翻,废黜、推翻旧君的新政权,自动“天然地”获得合法性,只要百姓拥戴,换言之,在中国,天是受约束的百姓。
可惜,2000多年后,中国古典宪政体系,在元明清三朝被全部或部分地废弃;与此同时,西方卢梭等小人,哗众取宠地提出“一人一票”的“人民意志”,实乃“多数意见的暴政”,以此为取舍标准的虚妄民主制,从雅典城邦民主制无辜处死苏格拉底,一直到2016年6月,英国全民公投决议脱离欧盟,不一而足,“不受精英节制、不受道德约束、盲目而专断的多数人意志”,使宪政体系空洞化、独断化、扭曲化、有害化,全球文明因此陷入紊乱。
如今到了正本清源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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