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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系列随笔之八十七——焕然新生之路:有关中国哲学与文化的十个论断
毛峰
2016年07月29日

民国七贤之一、旷世奇哲熊十力先生(1885-1968),是中国现当代最具原创性、同时又能深入汲取中国固有文明传统的伟大哲学家,他建基于《易经》、旁参道家哲学、佛教法相唯识哲学、归宗于孔子儒家思想、以“体用不二”(本体与现象合一)为特征的哲学体系,规模壮阔、神解卓特、气象恢弘、瑰丽华美,一举解决西方近代哲学诸多虚妄分别,堪称现当代中国独一无二、不可逾越的伟大智慧体系。

今涵括其巨著《新唯识论》、《读经示要》、《十力语要》、《体用论》、《原儒》、《乾坤衍》等基本哲学-人文观点,粗略概括出中西哲学及其文化的10个基本论点:

一,中西哲学,得以产生、发展、成熟的人文环境、价值趋向,颇为不同,故其智慧造诣,亦各不同:西方哲学坚执主客对立,以主观征服、宰制客观为职志,富有独断性,是我所谓“启蒙独断主义”的根本原因;中国哲学主张主客(天人)交融、统一,较少流弊,赋予宇宙万物以广大自由。

西方人之“法执”(有关物质万象的客观独断与固执)、“我执”(主观概念、方法、体系、预设的独断)等固执心颇重,“西方大概富于高度的坚执之情……在宗教上追求全知全能的大神之超越感,特别强盛。稍易其向,便由自我之发现而放弃神的观念,即可以坚持自己知识即权力,而有征服自然,建立天国于人间之企图。”(《境由心生:熊十力精选集》第3页,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

峰按:这就是西方人自希腊罗马时代即奴役、屠杀外邦人、大批蓄养、买卖奴隶(美国南北战争之前一直如此)、中世纪迫害异教徒、屡屡发动十字军东征和近代启蒙独断主义误导下殖民主义、帝国主义、霸权主义盛行的深层哲学基础;培根所谓“知识即权力”,即妄图以一套固执的“知识系统”作为莫大权力,强暴、奴役世界,故而,西方近代文化的主流,无论其“神圣知识”(宗教)还是“世俗知识”(科学),都是以野蛮力量,强加于全球各民族的话语霸权。

熊子深刻卓绝地揭示了中国人的哲学思维特质、境界、方法,尤其清晰恰切地揭示了“宗教”何以不在中国生根之原因:“中国人非无宗教思想……但因其知(智)力不甚喜向外追逐,而情感又戒其坚执,故天帝之观念,渐以无形转化,而成为内在的自本自根之(宇宙)本体或(内心)主宰,无复有客观之大神……中国人唯反求诸己,而透悟自家生命,与宇宙原来不二……所以不成宗教,而哲学上,会物归己,此已超越知识境界,而臻实证。远离一切戏论……中国哲学归极证会,证会则知(智)不外驰,情无僻执……此与西人用力不必同,而所成就亦各异。”(《境由心生:熊十力精选集》第3-4页,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

好一个“会物归己”!熊十力精妙刻画了中国人的哲学睿智:会通万物之情志(心),使之与吾人一己之心融会无间,则万物皆备于我(孟子语),物我皆欢会于生命的惺惺相惜、生命的彼此感通与扶助,是为“仁”(孔子)。

由于中国人从农耕文明的反复实践中,领悟到了敬天(自然)、顺天的宇宙大道,主张“物各自然、物各自由”(此亦中国哲学与西方现代哲学之存在主义、现象学吻合的深层原因,峰按),反对强加一己意志于任何事物(从天神天帝之观念到万事万物的治理),从而在全球各民族中,率先告别了宗教独断主义、神学蒙昧主义等“戏论”,进抵人类智慧的崇高宗极——吾人自家生命与宇宙大生命本来不二(体用不二),从而避免了困扰西方民族的殖民战争与宗教战争,永葆和平繁荣之境界、包容广大之自由(详见毛峰所著《神秘主义诗学》,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文明传播的秩序:中国人的智慧》,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大一统文明》,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年版等相关论著)。

中国哲学,从人类文明的黎明时分——伏羲《河图易经》时代,即逐渐摆脱了宗教蒙昧主义而日益步入世俗人文主义和诗意神秘主义的伟大境界,熊子谓之“实证”、“证会”,即不从智力上进行各种虚妄的推究和独断,而是从个人生命的深刻体悟中,获得自家生命与宇宙生命“本来不二”的伟大哲学领悟,因此,中国人也就不会像西方人那样,特别偏执、迷妄、独断,强加一己意志给自然、历史、人性。

“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孔子此语,智慧极为明晰:既然人类承认浩天广大,人类就不能把自己渺小智力和情欲造作出来的各种宗教信仰、神学独断,横加于至高的“天”(自然)之上;尧帝“正己恭南面”、“垂拱无为”而治天下以太平,他最能代表中国人的哲学领悟力之高强、政治-道德自治能力之超迈,儒家、道家的中华本土智慧,遂奉之为人类楷模,儒道两大智慧体系,亦由此伟大发源焉。

二,中国自古科学水平发达,奠定了中国哲学自始至终的理性主义、人文主义、世俗主义特质。

熊十力曰:“科学思想,中国人非贫乏也。天、算、音律与药物之学,皆远在五帝之世。……工程学在六国(战国)时,已有秦李冰,其神巧所臻,今人亦莫能阶也。……周世诸子百家之书,必多富于科学思想,秦以后渐失其传。”(《境由心生:熊十力精选集》第4页,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峰按,秦汉以下,中国科学及技术传统,并未如熊夫子所谓“失传”,此乃智者千虑一失,瑕不掩瑜也;《史记》“八书”等正史典籍,屡屡论载之天文星历、音律、算学、营造等科学思想,灿烂辉煌,下迄清中期胡煦《周易函书》犹能推算“岁差”,可知当时科学技术水平之高,唯外患内忧剧烈,中国军事科技与工业制造能力一时落后,不能如民初全盘西化派所谓“从西方引进赛先生(科学)”之妄说而将中国科学传统(李约瑟博士证之甚明)予以一笔抹杀也。

三,西方哲学有外逐沉溺之弊,但亦有活泼进取、坚执不舍的优点,足资中国人合理加以吸取;中国哲学智不外驰,情无僻执,慧解微妙,但一般民众自安于萎靡含混,不事自扩,亦有流弊。中西哲学、学术、文化,合之双美,离则两伤。

熊子曰:“希腊人爱好知识,向外追求,其勇往直前的气概,与活泼泼的生趣,固为科学思想所由发展之根本条件;而其情感上的坚执不舍,复是其用力追求之所以浴罢不能者……中国……上下与天地同流,神妙万物……超越知识境界,而何事匆遽外求,侈小智以自丧其浑全哉。……西洋人如终不由中(国)哲(学)反己一路,即终不得实证天地万物一体之真……则凡名利权力种种皆其所贪得无厌而盲目以追逐之者,甚至为一己之私利与偏见,及为一国家一民族之私利而追求不已,构成滔天大祸,卒以毁人者自毁。”(《境由心生:熊十力精选集》第4-5页,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

时当2016年7月28日,美国由于滥发美元而遭遇2008金融危机,经济复苏乏力,遂蓄意在中国南海、东海、东北亚之南北韩、叙利亚、土耳其、非洲、中东、东欧乌克兰等地,挑拨离间、制造事端与动荡、军事威胁以售其蛮横武力并促使全球货币回流美国,欧洲则遭遇每日每时的恐怖袭击,欧美200年来启蒙独断主义、殖民-帝国主义之祸,正延烧指向自身、防不胜防的境地,熊子所言,民国七贤之所论,岂不乾坤只眼耶!

孔子《易传》曰:“保合太和,乃利贞。”又曰:“过犹不及”,今日世界之祸乱频仍,乃西方近代哲学之“启蒙独断主义”有以造成,亟需中国哲学文化为之拯济纠偏也。

四,中国哲学、科学、人文体系的最深根基,在《大易》(即《河图易经》,现行《十三经注疏》之《周易正义》、俗称《周易》或《易经》者,乃《大易》囊括天地人、融贯哲学-科学-人文为浑然一体之浩瀚宝库之一细目耳,峰按),其实质乃生机主义(生命主义)、人文主义与诗意神秘主义(详峰著《神秘主义诗学》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版)之伟大生命现象哲学体系,熊十力谓之“体用不二”,即宇宙本体(体)与宇宙现象(用)原本不二,不可在智力上予以分别对待,更不可以知识加以独断式推究,孔子《易传》所谓“生生之谓易……阴阳不测之谓神”,堪称中国哲学之总纲。

阴阳,动静和合,体物无遗,故称“太极”,乃中国人对宇宙万物内蕴生命之诗意把握,因其“不测”而受尊为“神”,因大美而牢笼万有,其名为“道”,皆指称宇宙生命之浩瀚无垠、不可究诘,熊子妙称:“物之所以然者,谓之神”,又援引佛教哲学,称之为“法尔道理”,即人类思维与言语皆不能加以深究、把握与表达,所谓“不可思议”者也,能深入领悟此意,乃能探究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化之何所谓也。

《河图易经》的大一统智慧体系,将日月五星、二十八宿等天文历法、山川地理、二十七节气、七十二物候等气象物候之学、万物顺天而生、王者法天而治、身心与宇宙协调等哲学、科学、人文学熔于一炉,故而,蒙昧独断的宗教神学不能在中国滋生,由此。

五,中国哲学缔造出“最美的宇宙观-人生观”,即笃信宇宙与人生本来不二,人生是宇宙真理之呈现,人能“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参赞化育”(子思《中庸》)而傲立于天地之间,巍峨而灿烂,与世推移,臻于不朽也。

熊十力在巨著《十力语要·答马格里尼书》(1936年)中说:“中国民族之特性,即为无宗教思想,……不绝物以专求之内心,故无枯槁之患;亦不逐物以溺其心,故无追求无餍之累。日常生活皆顺其天则,畅其至性,则自一饮一食以及所接之一花一木乃至日星大地,无在非真理之显现,故不必呵斥人间世而别求天国。……故儒家学说在中国常为中心思想,而莫有能摇夺者,以其根据于中华民族性,有至大至深至远之基础。而于吾人真理之要求,确能使自得之而无所诞妄,此孔子所以为大也。”

中国世界观的根本信念,在于相信吾人渺小的生命与宇宙浩大的生命,本来一体,同为终极真理之体现:“……须知真理非他,即是吾人所以生之理,亦即是宇宙所以形成之理。故就真理言,吾人生命与大自然即宇宙,是互相融入而不能分开,同为此真理之显现故。但真理虽显现为万象,而不可执定万象以为真理即如其所显现之物事。(此中意义难言。)真理虽非超越万象之外而别有物,但真理自身并不即是万象,真理毕竟无方所,无形体,所以不能用知识去推度,不能将真理当作外在的物事看待。哲学家如欲实证真理,只有返诸自家固有的明觉,(亦名为智。)即此明觉之自明自了,浑然内外一如而无能所可分时,方是真理实现在前,方名实证,前所谓体认者即是此意。”

人生的最高使命,就在于以体认的方式,明觉领悟此万物一体的终极真理,以人心证天心,进入“天人合一”的仁者境界:“由儒家之见地,则真理唯可以由体认而实证,非可用知识推求。……儒家其至乎!……盖以为哲学者,所以穷万化而究其原,通众理而会其极,然必实体之身心践履之间,密验之幽独隐微之地。此理昭著,近则炯然一念,远则弥纶六合,唯在己有收摄保聚之功故也。(不使心力驰散而下坠,名收摄保聚。)如其役心于述作之事,则恐辨说腾而大道丧,文采多而实德寡。须知,哲学所穷者为真理,而真理必须躬行实践而始显,非可以真理为心外之物,而恃吾人之知解以知之也。质言之,吾人必须有内心的修养,直至明觉澄然,即是真理呈显。如此,方见得明觉与真理非二,中国哲学之所昭示者唯此。”

中国世界观要求人们注重内心修养、塑造道德人生,进而塑造一个公平正义、讲信修睦的道德社会和人性升华、人文粹美的道德世界,即东西荟萃之大一统文明世界也。

六,西方哲学之流弊,在于其整个学术思想(世界观)之虚妄、迷误,将浑全的宇宙万物妄加区隔、划分,因而,“智慧蔽塞,胸量毕竟不能广大,物我对峙是其(智慧)生活中之极大缺憾,西洋人不能会(融)万物为一己,颇欲伸张其自我于宇宙之上,常有宰制万物之思……以己胜物,终限于有对……以侵略为雄,其学术思想素误也。”(《境由心生:熊十力精选集》第16页,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

熊十力深刻洞察西学之流弊,予以揭露曰:“西方精神唯在向外追求……其生命完全殉没于财富与权力之中,国内则剥削贫民,国外则侵略弱小,狼贪虎噬犹不足以喻其残酷,使人兴天地不仁之感。受压迫者一旦反抗,则其报之亦有加无已。……晚进科学猛进,技术益精。杀人利器供侵略者之用,大有人类自毁之忧。……运用此(西学)智能者,必须有更高之一种学术,此更高之学术似非求之儒家之《大易》不可。……仁便是不易之常道。尽管物理人事变化多端,日出无穷,而人与人或与物之间,总有自然不容已之爱存在。……夫求仁之学,源出《大易》。……仁学绝则人道灭矣。……西洋自科学发达以来,社会与政治上之组织日益严密……至流于机械化……个人失其思想等自由,即个人全被毁坏。……《大易》之社会政治理想,依据其玄学上‘群龙无首’之宇宙观,总以辅赞个人之自主、自治为主旨,而成立共同生活之结构,如《礼运》之大同规画……而成天下为公之盛治也。”可谓预先揭示了西方、全球今日大工业机械化生产造成人类自由的沦丧和人道、仁爱关系的扭曲、错乱。

仅2016年夏法国尼斯某极端分子驾驶大卡车横冲直撞,就造成80人无辜惨死;而另一恐怖袭击则使美国某夜总会无辜惨死200余人!

七,中国哲学、中国文化的新生、全球文明之正轨,在以孔子思想为中心,孔子儒家哲学普适于一起时代、一切社群、一切文化之因,一则乃《大易》建生命本体为宇宙本质,人生观由此体悟流行不息、恒时创新、阳刚健进之道;再则,孔子儒家包容广大,能涵摄过往与未来各学派、教派,使民族与人类立于常新久安之道;三则儒家不反对知识,与佛老不同,可为科技进步之襄助;四则儒家主张正德、利用、厚生,善于协调经济社会之均衡与公平;五则儒家堪称内圣外王之道(庄周言),内圣则涵养仁心,外王则均平忠恕以治天下,故而为全人类文明进步、长治久安、起死回生之大道。

熊十力先生曾因著名哲学家张申府在中国哲学年会上发言主张,与国内哲学界关系密切之两事,一为“中国文化本位建设”议论,一为需要新哲学的呼声,熊子颇有感慨,遂在汤用彤家,与著名学者蒙文通、钱穆、贺麟等谈天,熊十力座中一番发挥,归自家撰成《文化与哲学》,揭露曰:“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此等逐臭之习,有两大病:一,各人无牢固与永久不改之业,遇事无从深入,徒养成浮动性;二,大家共趋于世所矜尚之一途,其余千途万辙,一切废弃,无人过问。此两大病,都是中国学人死症……夫新哲学产生,与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则必于(本国)固有思想、于西洋思想,方方面面,均有沉潜深刻的研究……否则,终古浅尝,终古混乱,一切话都不须说也。”(《境由心生:熊十力精选集》第27-29页,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

峰按:自1990年重返大学攻读硕士、博士,任教大学,至今25年矣,中国学人之“死症”非但没有丝毫改进,却有扩大深入、病入膏肓之患。熊夫子所谓“终古浅尝”、“终古混乱”,由于教育部所辖各大学管理当局的绩效主义、实用主义而变本加厉,非但“新哲学”无从诞生,“中国本位文化”更无从立地基,就连民国时代学者的基本廉耻,也荡然无存;在官僚机器和浅薄传媒的威逼利诱下,很多学者捡拾西洋最新牙慧以炫耀,自我矜持为“公知”而罔顾中国历史与社会实际,误导舆论,蜕变成“启蒙独断话语”与“党棍、学阀”作风,知识界乌烟瘴气,许多高校的人文社会学科腐败僵化,贻笑大方,与民国七贤之业,悬如霄壤也。

八,中国哲学、中国学术、中国文化的近四百年的混乱、僵化、腐败与蹉跌,其深刻原因,在于满清1644年军事占领中国后残暴推行的“高压政策”,中国学人在威逼利诱下,完全丧失了儒家思想至大至刚、为民请命的独立精神,成了“无聊卑鄙的汉学考据学、实证主义”的可悲奴隶。

熊十力特撰《论汉学》揭露满清与民国无聊学人推崇“汉学”(实乃“伪汉学”,与陆贾、贾谊、司马谈、司马迁、董仲舒、孔安国、刘向、刘歆、班固、大小戴、马融、郑玄等两汉巨贤名儒之经世致用之学,毫无关涉与精神传承,峰按),其实质,乃荼毒中国固有哲学与文化之精神元凶:“向者梁任公(启超)祷颂清儒董理之功(所谓“整理旧学”,仅这一命名就居心莫测:“旧学”之名,实乃“老古董”之谓也,梁启超言下之意,他代表“新学”足以总结、评断、估价“老古董”,后来“新文化运动”等全盘西化分子狂妄叫嚣“令其速速就博物馆之位”,皆由梁氏首倡之;钱穆专门撰写《近三百年学术史》以纠正之,峰按),拟诸欧洲文艺复兴,余意未足相似。欧人文艺复兴时代,向有一种真精神,即接受前哲思想,确能以之激发内在的生活力,而有沛然不能御与欣欣向荣之机。……清儒为学之动机,不过言名言利、乐于豢养而已。江藩《汉学师承记》,首列无耻之徒阎若璩(若璩以康熙元年游燕京,投靠降臣龚鼎孳,为之延誉,后雍正宠之,熊十力原注),一代衣钵之传,实在乎是。……盖士之所学,唯是琐碎无用之考据,人皆终其生而无玩心高明之境,学则卑琐,志则卑琐,人则卑琐,习于是者,且三百年,其不足以应付现代潮流而措置裕如,固其势也。此等风会,于今犹烈。国内各大学之学院,及文科研究所,本当为高深思想之发生地,而今则大都以无聊考据为事。……锢生人之智慧,陷族类于衰微,三百年汉学之毒,罪浮于吕政(嬴政),而至今犹不悟,岂不痛哉!呜呼,学绝道丧,人心死,人气尽,人理亡,国以不振,族类式微,皆清代汉学家之罪也。”(《境由心生:熊十力精选集》第55-57页,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

呜呼!余执教北师大,与北大、清华诸高校著名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科学院等科研机构的文科专家们共事、交往,发现其中虽不乏一二睿智之见,但大抵沿袭满清汉学家之考据陋习,还祖述胡适,以为无聊考据、了无生机的“实证功夫”为“科学”、“扎实”;大学新生、研究新人,炫目于这些名流之头衔,久而受其误导而不知,一副死沉沉的堆砌数据以冒充真知灼见,顶着著名高校毕业生之名,外出招摇撞骗,颇收获“广受赞誉”之传媒功效也。

九,凡有高深文化之民族,莫不以固有哲学为宗极;中国哲学,固当以孔门之学,为吾国之中心思想,旁参以道家哲学,为中国学术思想之正宗、中国哲学之大本。彰显哲学、学术、文化之国民性、独立性,适足以审慎鉴别、合理吸纳西方外来哲学、西方学术与文化的有益成分,取长补短、交流互动,乃能领导全人类进步,共臻全球人道盛景。

熊十力先生鲜明主张“中国哲学之国民性、独立性”,援引事例以证:“道家无出世主张,自老庄迄宋明道家,多攻独裁、倡自由;吾国僧徒,从来遇夷狄盗贼为帝,则依附以弘法,真正治道家学术者,却无此事。哲学不宜失国民性,由此可见。……尝言,一个人必有自立之精神,而后可采纳他人之长;若自甘暴弃,未有能学人者也。”(《境由心生:熊十力精选集》第233-235页,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

十,远思满清三百年军事占领、奴化统治与加深奴化之“汉学考据”无聊卑琐之毒,近察全盘西化派之历史文化虚无主义之邯郸学步、毁弃故常,明辨其造成中国哲学、中国学术、中国政治-社会-风俗之紊乱,并不足以代表中国三皇五帝、三代汉唐、迄宋明民国而不灭之儒家正统,返本开新、独立不倚、自立自强,终能振弊起衰、再创辉煌,否则,继续匍匐在启蒙独断主义和全盘西化派误导之下,自卑自乱,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化将终万世而为奴,不堪造就也。

熊子以磅礴万有的气魄,对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化,予以摧陷廓清并预言无穷曰:“浮浅混乱,无如哲学界,盲以导盲,醉以扶醉,中心思想从何而有?……今人之智不及园夫,妄欲完全毁弃其所固有,唯学东施之效西子之颦,自清末废科举设学校以来,于今五十余年(如今已近百年,峰按),步步趋入全盘西化之路,实则西洋人之精神与学术思想与行动,皆非今日拥上庠称名流者所得有其分毫,而固有之积累,则不分好坏而一切唾弃,乃至扫荡以尽矣……”(《境由心生:熊十力精选集》第234-235页,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

余自1990年从记者编辑岗位,回南开、北师大攻读硕士、博士学位,深深鄙夷中国知识界之卑琐无耻,哲学上,上下求索,幸得《熊十力全集》(湖北教育出版社)而开悟;历史文化上,幸得柳诒征、钱穆等“民国七贤”巨著而锚定一生志业,反复研读而深心服膺之,焕然有新生之感,私淑于民国七贤,以为生有父母、师有七贤,则独学无友、孤陋寡闻之患,庶几得免;任凭中国知识界如何卑俗堕落,余浩然自守;对1644年以来中国士子之大多数,宜乎横眉冷对之,对其所有名家、权威、“定论”,嗤之以鼻可也!

熊十力先生,与民国七贤一道,坚决反对全盘西化派的哲学-人文主张,他在讲学授徒时,谆谆告诫青年:

不通西学,难发挥吾先圣哲之学,此意不待详说。然治西学者,如无特别慧解、无超出的眼光,则又惊炫于西哲理论之精严、条理之茂密,
而不得穆然遐思、卓然旷观,以察其根底、详其条贯、识其言外之意,而辨其得失、衡其短长,如牧竖入五都之市,目眩于五光十色,其神遂乱,如此,则将陷于西哲之网罗,无可反求诸己,终不识固有家珍。自清末以来,吾国学子,甘为洋奴,无独立研究之精神,此吾所痛。……吾国人如欲发扬独立精神,必赖哲学家首先发扬吾国固有之哲学精神,若如今日国内哲学界之东涂西抹,浮浅混乱,长此不变,中国人将万世为奴,深堪危惧!(《境由心生:熊十力精选集》第240页,陕西师大出版社2008年版)

可惜,熊十力先生所言,竟为今日中国知识界之深弊,启蒙独断之西学泛滥成灾,浅薄无耻之人欲横流全球,中国广大自由、深邃华美的“世界观”晦暗不章,片面独任工商科技发展与物质进步的近现代西方启蒙世界观,将全世界引向歧途:“故哲学不是知识的学问而是自明自觉的一种学问,但此种意义极深广微奥而难为不知者言。须知,哲学与科学其所穷究之对象不同,领域不同,即其为学之精神与方法等等,亦不能不异。但自西洋科学思想输入中国以后,中国人皆倾向科学,一切信赖客观的方法,只知向外求理而不知吾生与天地万物所本具之理元来无外。……”(《十力语要》卷二,140-145页,中华书局,1996,北京)

伟哉熊子!得儒门圣学血脉者,千古几人哉!

熊十力先生,处于西方世界观横决世界之20世纪、全盘西化论主宰大众思想之现代中国,独持异论,卓尔不群,傲岸不屈,诚伟大人物也!熊先生所示“体认自证”之思想方法,更是树立中国世界观、体认儒学真理之不二法门。而熊先生的思想,更启迪了一个妙相庄严的真理世界:人间万物,一一都是宇宙真理之显现,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生,更是宇宙真理的自觉体现者,人生不是虚无的,人生是体现宇宙真理、展开宇宙真理的自觉过程,这宇宙真理不在人心之外,而就在人心之内,只要我们去发现它,体会它,实践它。换言之,吾人的生命与广大的宇宙生命本来不二,人生的真理与宇宙的真理本来不二,这就是中国世界观的最高境界:天人合一。那曾经盛开过的一切,即使凋零于物外,必将复活于人心,正如同循环往复的一切生死、明暗、春秋、时空,此之谓:永恒。

两千年深秋,我静坐于韩国大田市某大学教师公寓后面一排灿烂的梧桐树下,细细研读熊十力先生的巨著《十力语要》,被书中至深至美的哲理和诗意盎然的境界深深感染,我用全身心体会这广袤深远的宇宙,灿若流苏的梧桐树叶,越过我的头顶,伸出无数深情的手掌,代替我温柔地抚摩纯净蔚蓝的苍穹。沐浴在秋之阳光中,沐浴在甘美的秋风中,沐浴在婆娑的树叶下那漫天挥洒和嬉戏的光影中,我凝视着操场上嬉闹打逗的韩国少年,怡然会心于熊夫子所揭示的美丽的真理:“万物皆是真理的体现”,会心于伟大哲人所昭示的、灿烂展示于眼前的、宇宙深根宁极之道,我恍惚看见少年的我也在操场上奔跑,一切存在过的生命瞬间都不会消逝,它们永恒存在、完美无暇、独立不倚、无懈可击,那是挺立于形象之中又超越乎形象之外的、广阔时空海洋所孕育的、生命智慧的完美珍珠。诗曰:

梧桐树下好读书,秋光灿烂叶流苏。

少年嬉闹昨日我,一样逝水绕明珠。

(毛峰:《旅韩十六首》之一)

诗圣泰戈尔曾吟道:“我渴望跃入形象海洋的深处,捞取那无形象的完美珍珠。”(冰心译《吉檀迦利》)君子之学,自润其身,而令世人足以观美。孟子所谓“上下与天地同流”、“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者也。

我从这圣洁的源泉中,汲取人的心灵的每一丝细微的颤动,汲取一种无坚不摧、无懈可击的珍贵品质、境界和精神,汲取那赋予宇宙万物以伟大意义的、独一无二的完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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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