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湿热窒闷,躲在空调冷风下,捧读蒙田《尝试集》(即《随笔》),立刻,“西方之美”浮现眼前:一种英国历史哲学家科林伍德遗著《历史的观念》所谓的“反思性的知识”,以鲜活的姿态,跃入蒙田审视万物的自由目光之中,蒙田抛开了一切人为造作的社会禁忌和形上神话,直面现象本身——
他听说跛足女人的阴道更加富有弹性、可使性交更欢畅,又发现亚里士多德对此曾予以“科学研究、推理和考证”后,认为“这是由于跛足女人两腿缺乏弹性,肢体的弹性集中于阴道所致”,蒙田为了“科学验证”,遂与某跛足女“敦伦”(性交)一次,结果大失所望,跛足女的阴道十分平常、毫无激情……
维特根斯坦研读《柏拉图对话集》常厌烦地抛下该书道:“东拉西扯,什么也没搞清楚!”蒙田最早勇猛地发起对西方哲学-科学思维中的“实证”痼疾的锐利进攻:“一切研究,都从疑惑开始,中经所谓研究,最后以无知告终。”维特根斯坦步其后尘,毅然宣称:“哲学问题的产生,源于语言的不当应用,对其最好的解答,就是促使这一问题自行消失!”
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一系的哲学思辨与科学研究活动,大抵如此:从道听途说、疑窦丛生、无端烦恼开始,中经一番“研究”,最后以“无知”告终。尼采在《悲剧时代的希腊哲学》里批评苏格拉底道:“总是挑起无谓的争论,又无以解脱之,为全雅典的笑柄!”
研读柏拉图讲述苏格拉底与友人谈话的《会饮篇》,即有此感:那些美男、商人、朗诵家或悲剧家等,都有一番“爱的哲学”,唯独苏格拉底大为扫兴,攻击所有对“爱”的诠释,但却无从揭示“爱的真谛”何在,最后,还是他的男宠、美貌的阿希比亚德揭露得最深:“为了掩盖他对某个男孩子的爱,他故意冷漠,同时装出博学深奥的样子,以使那个男孩子主动爱上他……”
原来如此!
每当在大学内外,讲解、诠释中华文明的普世之美,我在酣畅、疲乏之余,有时会想起小时候由父亲组织的全家周末活动——到座落于天津著名的意大利-法国租界附近、“法国铁桥”旁边的解放桥电影院,观看新近译制放映或刚刚被有关部门“解冻”的外国电影,母亲把我和妹妹打扮一新,我和妹妹坐在父亲的自行车的前后座上,全家盛装去观影(唯独进口译制片,才能享受此种礼遇),一路饱览海河两岸的清丽风光(尚无雾霾和河水污染),父亲还指点说:“这是法国铁桥,是李鸿章洋务派修建的,至今仍在挺立,仍在惠民、便民……”
幼时观影印象最深的两部电影,是英国1970年代拍摄的彩色故事片《简爱》(阿伯特.曼导演,苏珊娜.约克和詹姆斯.斯图尔特主演,请注意,并非琼.芳登和奥森.威尔斯主演的美国好莱坞庸俗改编的黑白片)与罗马尼亚音乐传记电影《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传主是罗马尼亚著名作曲家、国歌作者,独裁统治者奇奥塞斯库家族对电影业的控制,远不像某些国家那么严厉,电影作者享有一定的创作自由)。
简爱的电影形象,让我自幼懂得:独立不挠、镇静自若,就足以强有力地抗衡一切人世苦厄,人的内外困境,凭着坚毅不拔的人格力量,就定能从流俗中,不断自我振拔出来,不断自我成长,取得人生成就,创造生命辉煌;此乃予一生信仰之所在,远比各大宗教或荒谬意识形态所言为实。
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为我树立了一个优雅华美热烈的榜样:无论祖国的现况如何,艺术家、知识分子,都应当把生命、艺术、知识奉献于祖国,这是“一无保留的奉献”(罗伯特.弗洛斯特的诗篇名,曾朗诵于肯尼迪总统就职仪式,一阵强风吹落了诗页,诗人凭记忆吟毕全诗),当电影情节,进行到此:奥地利殖民者的征兵军官,挥舞刺刀、强制征兵、逼迫痛哭吻别丈夫、儿子的罗马尼亚妇孺退后时,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挺身而出,横眉冷对殖民者的刺刀,激情演奏自己根据罗马尼亚民谣改编的《叙事曲》,精湛技艺无言地鼓舞全民族对祖国的挚爱、对外来殖民者的憎恨,全场无不落泪,连征兵的殖民官也暂时放下了挥舞的刺刀……一曲终了,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紧紧拥抱赶过来保护自己免遭殖民者迫害的父亲、妹妹、友人,热泪盈眶道:“我终于——为达吉亚人(罗马尼亚人古称)——演奏过了!”
每当课程或讲座结束,面对莘莘学子或成年听众渐次被“中国事物之美”所点燃的明亮眼睛和热烈掌声,我心中默念:“父母大人、至爱亲人、友朋门生,我为炎黄子孙——受尽启蒙独断派卑鄙庸俗史学、全盘西化派文人妄肆污损、摧残与误导的中国人——申辩过了,在天地、神明、祖先的圣灵之前!一如殖民统治下的艺术家奇普里安.波隆贝斯库!”
吾家传统,承继于婚后:妻儿与我一样酷嗜“外国电影”,每当全家散步之时,我常握着儿子温暖的、胖胖的小手(此手温暖、丰盈了我的一生!),进入各家音像店淘碟,我俩直奔欧美艺术电影专柜,对流行的好莱坞大片以及拙劣的仿制品“中国当代电影”不屑一顾(儿子后来稍稍放低身段,欣赏一些日韩片、美剧等),我则毫不妥协:没有独立人格与自由气息的当代假艺术电影、没有历史文化内涵的当代假历史传记电影之类,白白浪费了宝贵的两个小时,何不勉强看些电视栏目以帮助入睡呢?
全家最爱欣赏的电影经典是《卓别林电影代表作全集》(VCD、DVD、DVD-9和蓝光DVD一应俱全),观赏之际,可以彻底忘怀这个卑鄙无趣的世界!
另一部情节、对话、表演、拍摄俱佳、荟萃了众多明星、1970年代为抗衡电视而拍摄的彩色电影“大制作”佳品《尼罗河上的惨案》,全家经常取出观赏并模仿其中脍炙人口的对话片段,譬如,美貌的富豪女琳内特,新婚蜜月之旅,竟然在埃及金字塔上,频频遭到丈夫的前女友杰基别有用心的纠缠,琳内特怒不可遏:“为什么一路尾随、纠缠?”杰基见琳内特被自己的死缠滥打搅得心神不宁,遂冷笑道:“有效!非常、非常地有效!”
琳内特扬起漂亮的眉毛,高傲地怒视杰基,回报曰:“低贱!非常、非常的低贱!”真一语戳穿了杰基故意设局、骗取琳内特钱财不得、终起杀心而致人死命的“低贱品格”——没有教养者,乍见财富,必铤而走险、无恶不作!
当代中国电影,唯一可入眼观摩的,只有姜文导演的半部《阳光灿烂的日子》和田壮壮导演的半部《蓝风筝》(半部指有明显缺点),姜文的“青春故事”华美、坦率、纯真,缺陷是有些美化“文革年代”,他后来的作品,大多混乱、不堪卒读;田壮壮勇于直面反右、文革之黑暗,但节奏有些沉闷滞重,他遭遇禁令,不得再拍摄故事片,才华难尽;电视剧里唯一能多次欣赏的,是梁左编剧、英达执导的著名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庄谐俱佳,不可多得;其余如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等人的电影作品,大多模仿西方人文趣味或紧盯着商业票房,实在乏善可陈。
某次,有人问:“您为什么对现当代中国电影、文学艺术、学术思想、大学教育等,常常痛下针砭,批得它们体无完肤呢?”我有时谆谆告以“自全盘西化的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人的中西文化教养、尤其是古典教养太差了,整体人文环境、管理体制、舆论控制都太严、太糟了,最近100年,中国文化追逐西方近代教条,拾人牙慧、毫无创造力”云云,颇费一番口舌;其实我真想以“琳内特”一言以告之:“土豪包办一切的时代,低贱,非常、非常的低贱……这就是百年文化蹉跎之因!”
伴着安妮-索菲.穆特演奏的《莫扎特小提琴奏鸣曲全集》(兰伯特.奥吉斯钢琴伴奏,首演于慕尼黑)的广大清澈音流,似乎迷雾暑热正被洗涤干净;遥想萧山名儒毛奇龄(1623-1713)在子侄、门生帮助下,八十多岁著成《四书改错》(实乃针对朱熹《四书集注》诸多错误而改之,应名为《四书集注改错》),精确揭出被元明清三朝胡乱奉为科举“钦定教材与出题依据”的《四书集注》大小错误451条之多,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赞其“良足以振聋发聩,转移一世之视听矣”(毛奇龄:《四书改错》“点校说明”,华东师大出版社2015年版),虽屡遭官方禁毁,终久能大行于世;名儒阮元曰“学术当以百年升降为定矣”,则《清风庐》系列文章,可俟之百年乃至千载而后定者矣!
人心迷乱,常在黑暗的碎片中沉浮。
此或源于体制不佳、治理不善,譬如时下大学或传媒;或因欲壑难填、得一思二,此乃动物界难以满足之本性使然,人类可怜而过剩的智力更加剧了这一黑暗状况;二者常互为因果:人心之黑暗、迷茫,常与外在世界的紊乱、昏暗相交织,使人陷入所谓“人生不满百,却怀千岁忧”的各种苦境。
奋然解脱者,千古几人哉!
追今抚昔、上下求索,能令人内心澄明的作品,唯马可.奥勒留之《沉思录》、古罗马时代斯多噶派哲学家爱比克泰德、塞涅卡等人的伟大著述,堪称不朽经典;希腊哲学被西人所艳称,仔细研读之下(最好汉英对照本),乃惊其幼稚、肤浅——
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领着人在各种概念、定义的迷魂阵里反复兜圈子,最后一无所获、废然而返,显示出西方哲学一贯“强不知以为知”的废物品格,是近代启蒙独断哲学虚妄固执、鼓吹极权与近代科学技术强暴宇宙自然生命的先声,被尼采、维特根斯坦、卡尔.波普等毅然决然加以否定和摈弃。
在文艺复兴晨曦微露的“玫瑰色黎明”(荷马诗句)里,但丁《神曲》、维科《那不勒斯大学开学典礼演讲集》、蒙田《随笔》、迈斯特、伯克之保守主义哲学、文艺复兴三杰以来的西方美术;米凯朗基罗的《诗集》,率真歌咏自己对贵族青年卡瓦耶里的情爱,一如莎士比亚对南安普顿伯爵之爱,诉诸《十四行诗》;维也纳古典乐派的巅峰之作;赫尔德与荷尔德林等人的德国浪漫派杰作;美国惠特曼、梭罗、坡的伟大著作;波德莱尔以降“现代派”的杰作;叔本华、尼采、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的哲学,可助人解脱心智之惶惑,恢复全宇宙赋予众生的美丽与自由。
中国典籍,自古就具有这种强大深邃的品质。
凡展阅、品读繁体竖排的中国古书,而不是“全盘西化的新文化运动”之后流行的那些壅蔽伧俗的白话文(有论者以“大白文”称之,甚恰)著作,一股饱含历史文化底蕴,又深湛于宇宙天地三才、日月五星、四时之葱茏广大之生命的中国文言,以润泽之气,扑面而来,使读者置身于仁爱与智慧的海洋,沐浴在亘古如初、万年不易的和煦阳光中,一己之黑暗迷惘,立即被消释于无形:“纵浪大化中,不忧复无惧”(陶潜诗句),一种与世长存的真实感、存在感与不朽之感,恬然充盈了内心!
更深湛的洞见,须从现行的简体文字、芜杂的当代出版物、近人的鄙俗著述中,仔细辨认:偶尔,会从芜杂白话文中,倏忽浮出一段古文,立刻,犹如苍茫大地之上,望见了顶天立地、葱翠纷披的大树,仿佛美国诗圣惠特曼歌咏《在路易斯安那,一棵活着的橡树,仍在生长》之所见,从壅蔽的简体文字与烂俗的近人著述中,挺拔而起,笔立着一段古人精血自由荟萃而成的文字(文言),犹如美玉不甘于污淖,向你发出低低的呼唤,仿佛契诃夫《草原》所描绘的俄罗斯大地的低声呼唤:“歌手啊歌手,站立于光明之中,使你的言辞插上歌吟的翅膀,为我、为你、为全民族、全人类,发出久久压抑的灵魂之声!”
仿佛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最后部分,舞台后部的众多歌手,突然在指挥翻飞的指挥棒下应声站起、歌唱,一种“内在的、神圣的光明”,照临四方、洗涤污秽、托举此刻以及万千瞬间的历史与人生——记得攻读博士期间,为节省生活开支,从北京中国书店扛回的一捆特价书《新刊四书五经》里,检出一本《书经集传》(宋儒蔡沈注),打开《尚书》第一卷《尧典》,一段壮丽的古文,笔然而立,傲立千秋:“曰若稽古,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百姓昭明,协和万邦。”
我知道我此生已然“得救”,仿佛信徒遥遥望见了“主”!
从自幼被灌输的“阴暗、鬼祟、猜疑、偏激、狭隘之白文”《狂人日记》所施放于心灵的、所谓“礼教吃人”之浓重黑暗中,焕然觉醒:中国古人、贤德祖先、民族英雄们,曾经创造出一个“光明世界”,正是这个光明世界,安顿了数百千万、乃至亿万中国人民,使之繁衍生息,使之不断壮大,使之创造出举世共尊的灿烂的古典文明,使之绵延万年而其美德、传统、活力、精神毫无衰息之象,中华与日俱增、与时俱进、与天地共其不朽、与宇宙同其灿烂也!
凭此汪洋不息之光明,足以支撑我一生奋战;余乃敢于从当代知识界之俗流中,奋然“自我振拔”而出,将壅蔽鄙俗的大学制度之种种黑暗紊乱置之度外,独行有志,百折不挠,进抵真实无妄、深邃博厚、悠久无疆(子思《中庸》句)之光明彼岸!
昨晚在空调冷风吹拂下,品读欣赏法国诗圣波德莱尔(1821-1867)不朽之作《恶之花》的新译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发现波德莱尔早年诗歌颇多纯真、高蹈之青春气息,一派鸟语花香、光风霁月之美:
超脱地看待人世,
让思想的鸟儿迎接曙光;
——领悟百花的芳香,
与万物的无声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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