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美国大学陆续开学。新学期我教两门课,一门是给本科生开的,限定人数18人,实际来了20人,多数是大四学生。喜欢这门课的学生我都欢迎,但消防条例规定,那间教室不能有超过20名学生上课,于是只好听政府的。
另外一门研究生课程有10个学生,9名博士生,1名硕士生。这些学生的共同特点是,做学生的经验相当丰富,即使最年轻的本科生也已经在本校修过150多个学分。按每门课3个学分来算,他们已经上过50门课,和50位教授有过深度接触,可以说“阅教授无数”。何况本科4年他们还必须选一些1至2个学分的课,这样算来,打过交道的教授更多。这里还不提他们从师哥、师姐处及网上获取的教授信息。
在教授与学生相互了解过程中,教授始终处于劣势。学生有多种途径了解教授,而教授对学生的了解很少,除了个别以前选过自己课的学生外,教授对新学期的学生知之甚少。
面对这些经验丰富的学生,开学第一天,我会对他们讲什么?
在本校我已经有10年教龄,随便讲个掌故也许能活跃课堂气氛,让学生觉得我在可敬之外,还有可亲的一面。这一招我从来没有试过,因为风险较大。我校在全美国仍健在的校友超过9万人,很多学生家里连续三代、四代人都从我校毕业,我讲的段子很可能是炒旧饭。如此一来,效果差还在其次,开学第一天就自毁形象就得不偿失了。
教授都希望学生在自己开的课程中收获满满。我也不例外,但并不满足于传递一些知识点。说来惭愧,从开学第一天起我最想做到两件事,第一是以自己的学识震撼同学们;第二是让他们感到眼前的教授是见过的最酷的成年人。
我这样想是因为我曾经被教过我的教授们所震撼,他们的博学及做人的厚度都令我终身受益。后来师生关系日渐亲密后,他们坚持要我叫他们的名,而不是姓。可我总是无法出口,本来想说“John”或“Ray”,但开口还是只能称他们姓并加上博士或教授头衔。他们哈哈一乐,认为我不能改口一定是受了东方文化的影响。其实,它反映了我对他们博学及人品的敬重。
今天想让美国本科生认为一个教授很酷是件很难的事。我的一个教授同事略带嘲讽地说,要让本科生认为教授很酷,除非他们自己有一天当了教授吧。我这位同事来我院任教20年了,他说开始教书后才惊奇地发现,很多本科生根本不知道博学(erudition)的含义,他们普遍认为,年龄如自己父母的成年人怎么可能会酷?我知道,这位同事并非讥讽本科生不懂博学,而是说他们认定很酷的技能和阅历与成年人差异较大。假以时日,有些学生会认识到,博学也可以是很酷的事。
开学第一天,我当然可以给同学们提供一些实用的建议。例如,每周教授设定的4小时学生接待时间应该好好利用。还会告诉他们,我的统计数据显示,学生到教授办公室的访问次数与期末考试分数成正相关关系。我会特别强调“没有愚蠢的问题,只有愚蠢的答案”,以此鼓励学生们提出不同的问题。学生们知道他们提的问题都不蠢而只有教授有蠢答案时,学生的提问会更加踊跃。
我还会告诉学生,本期所有的教案、每周的课程安排、阅读内容和作业要求都已经放在Canvas(我校的教学管理网站)上。那些内容相当于教授与学生之间签订的一个合同,教授准备教这些内容,而学生准备学习它们。如果你不喜欢这些内容,学生可以换别的老师或别的课程。我的学生如果哪天不想上课,尽可以不来,只要提前发个电邮告知即可,不需要提供任何不上课的理由。如果有学生多次不上课也不通知,我会劝他们不再修这门课,这样不至于影响他们的GPA(大学平均成绩)。
而我最想对学生说的是,我已经把他们当作成年人看待了。成年人应该知道大学教授与高中老师的区别。如果本科生临近毕业还缺这一堂课,我会认为自己没有尽职。
开学伊始,我会对同学们说:“欢迎来到我的课堂。我是你们的教授,但不是你们的老师。教授和老师是很大区别。你上大学前的师长都是老师,是因为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让你好好学习。美国老师当得好不好主要是评估他们的学生是否学好了,通常用各种标准化试题来测试。如果你们学不好,老师要负很大责任。在大学,学生学不学,那是学生自己的选择,与教授关系不大。
教授与学生对大学的看法也有差异。很多学生以为,大学不过是他们获取文凭的机构;而教授认为,大学是提供教育和教养的地方。如果学生认为,他们来上我课的目的只是为了拿一张文凭,那么我这门课就成了获取文凭的一道障碍。作为教授,我希望这门课不仅可以让学生学到知识,更重要的是丰富学生的人生经历。在大学,无论是本科生或研究生,学习是学生的事。教授的责任是把学生领进知识的殿堂,大部分的学习要靠学生自己完成。
在高中,学生学不好,老师可能受到家长或校长的责备。在大学里,学生学不好,教授不会受到校长或院长的责备。学生得A 或 F,教授的工资都一个样;带多少博士、硕士生,教授也不会有额外报酬。在高中,老师帮学生准备各种考试。在大学,教授很少讲如何应试,他们有很大的学术自由,也就是说教学内容和形式由教授自行决定,比如我的课从来没有期末考试,只有学期论文。值得注意的是,你的期末成绩并不是教授给的,而是你自己挣来的。”最后,我以介绍“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的东方古训作为结尾。
当然我也知道,无论如何努力,总有几个学生听不进这番忠告。对他们,可能再好的教授也无能为力。就像美国一个著名漫画团队创作的一幅主人与宠物狗对话的经典漫画。漫画中,主人大声对“金杰”狗狗说:“好了,金杰!我受够了!从垃圾堆里出来!懂吗,金杰?从垃圾堆里出来,不然……”而狗狗听到的是:“哇-哇-金杰-哇-哇-哇-哇-哇-哇-哇-哇-金杰-哇-哇-哇-哇……”
如果我有金杰那样的学生,开学第一天他们听我的课也就成了:“哇-哇-哇-中期考试-哇-哇-哇-哇-哇-哇-哇-哇-期末考试-哇-哇-哇-哇……”
但愿我不会遇到这样的学生。下周就要开学了,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好给学生讲的第一句,但可能我会问他们:“如果你是这门课的教授,你希望怎么教这门课?”学期结束时,我早已知道一定会问他们:“这门课让你改变最大的一件事是什么?”
腾讯·大家 2016年8月5日《钟布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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