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中午,我无意间将手放在墙壁上,强烈的阳光在雪白的墙壁上将我手臂上的血脉照射得纤毫毕现,我联想到每一片绿叶上那些精致完美的叶脉、大地上日行千里、蜿蜒多姿的河流、人体完美的曲线、娇嫩的花朵、万物构造上的精细完善……一个长埋心底的疑问驾着赞叹的歌流,冲入脑海:谁创造了这个如此完美的世界?谁是最初的设计师?
感官知觉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存在。但它为什么存在?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和万物,从生到死,为了什么?老师经常教导我们: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可这个问题却从来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它超出了人类理智的范围。它是神秘的。
当代思想大师、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1889-1951)认为,凡不能精确解答的问题,根本就不应当提出来。对此“不可言说”的问题,人只能报以绝对的沉默。
大多数思想家都同意他的这个观点,但很少有人能将此一“沉默”原则付诸实施并贯彻始终。因为这个问题太重要了,人人无法回避:每个人都自认自己的行为是有意义的,他们怎么能够忍受整个生存的意义处于悬疑状态呢?
凡思维不能解决的,人都付之于想象。他们再次使用了那个最高级形容词:神。然而此时,随着思维能力压倒直观能力,人开始用自己的行为模式来框定世界:既然人的一切行为都是有原因、目的、意义、结果的,那麽这个世界的原因、目的、意义也必然是一个有意志、有能力的“超人”来创造和主宰,这样,人格神(上帝)的观念就出现了。
这是人类走上观念迷途的第一步。他把形容词“神”改造为名词“上帝”,这样,一个世界之外的客观存在──人格神就被杜撰出来了。宗教教条由此建立。
诗意神秘主义经历了第一次堕落。
尽管神学家赋予上帝一切超越的品格和能力,但上帝作为宇宙存在的确凿源泉的宗教信念违背了诗意神秘主义的初衷:宇宙从何而来,人怎么能知道呢?神的人格化,表明神被人的思维习惯束缚在自己的行为模式中。
然而宇宙本身保持了它广大而神秘的自足。它无须任何人为的意义而悠然自在。奇妙之处在于:宇宙赋予人一切,但就是没有赋予他生命存在的可靠结论。人必须孜孜以求。
造化的妙计表现在:她一方面引逗你思考,另一方面又永不给出答案,以此挫败了人在宇宙面前妄自尊大的每一次企图。
人类每前进一步,宇宙存在之全部神秘就展开一片更形广阔的、绚丽多姿、神幻莫测的远景,诱惑你张开的眼追随展开翅膀的永恒神秘的地平线,直到你闭上双眼,用深心去体会生、死、无穷转化的玄机……
人造出上帝是为了躲避宇宙和人存在的终极意义这一不断骚扰灵魂的终极之问。人躲在上帝怀中,以为这样就可以躲避人世的艰难、漂浮、痛苦和不幸。
罪恶终究会被上帝惩罚,人可以在上帝怀中安睡。
毫不奇怪,“上帝”的观念牢固地树立在喜欢让一切“稳稳当当”的人类文化习惯中。这些习惯的核心是以宗教安慰为避难所的自我欺骗。上帝在终极之问的尽头和人类存在意义的困窘处出现。上帝的存在显示了人类不敢正视自己孤悬于一个意义不明的宇宙中的心灵困境。
宗教曾经是人类诗意精神的伟大虚构。人直观到宇宙的神秘,于是虚构出上帝创世的美丽神话。然而,随着宗教的权力化和意识形态化,宗教内含的诗意精神、神秘体验、伟大热情被僵化教条、外在仪式、权力体系所取代,宗教由神话诗、梦幻文学、个人内心生活的神秘诗篇、普世博爱的仁慈怜悯之情,蜕变为高高在上的陈腐说教、严格的道德禁忌、专制的思想和言论权威,宗教中活的精神──宇宙人生的神秘诗意和普遍同情,被冷漠僵化的思想教条、意识形态的自我禁锢完全窒息时,宗教的末日临了。
尼采(1844-1900)的一声惊呼:“上帝死了!”宣告了一切宗教教条的末日。至此,神秘主义终于可以摆脱掉强加于它身上的宗教教条的紧身衣,恢复它对宇宙神秘的诗意直观。“上帝”与“神”绝非同一物,上帝是高高在上的、超绝世界的可怕主宰,而神是内在于万物之中的、宇宙无限生命与真理的申明与显示。由“上帝”这样一种权力观念向诸“神”(实乃万物)这一诗意观念的复归,是诗意神秘主义恢复活力的文化必由之途。
要想从神的名词化困境中跳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思考世界的方式。世界存在的意义对人而言是神秘的。人对此不应妄自猜测。人应当欣赏这种神秘所焕发的美。因此,如果保留上帝这一观念,上帝也不应作为信仰的对象,而应作为审美的对象。
他是人类光华灿烂的伟大幻想:
“太初之时,……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于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旧约.创世纪》)
这是多么超绝的想象力、多么美的诗篇!大气磅礴、雄浑有力:神用心愿和语言就为世界创造了光明!不必用科学思维去验证其可信程度,不要用猜疑亵渎这神圣庄严的气氛,因为这是人用想象赋予世界的神性起源,它把枯索艰难的世界提升到光辉灿烂的幻想之境,让你情为之倾、心为之折。雪莱称想象是“神的能力”,上帝就是诗人对世界的“最高虚构”。
神的观念不仅具有审美价值,更具有重大的生命本体论价值:神标举出宇宙无限广大的境界,它让人思索生命在宇宙中的地位、价值和意义,它让人以宇宙境界为目标,生活、奋斗、超越,由人的有限境地进入神的无限创造、自由和美。
神是鼓动人生奋进的圣诗,鼓动一切生命自我超越的壮气篇章。这样,神的词性再次发生变化:神成为一个动词,成为人努力的方向,在中国思想中,这种词性的神与人同享天地间的不朽,人能“成神”,参赞化育、穷神知化、成就万物。
这里,宗教神秘主义和诗意神秘主义的分歧暴露无遗:宗教认为人神远隔,人只有祈祷和顺从以静待上帝拯救;而诗意神秘主义主张天人合一,号召人发挥生命创造精神,以宇宙无限广大的生命境界为榜样,去奋斗和创造。尼采高呼:“不要跟随我!你要成为你自己!”(《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人人独立自主、自作主宰,上帝就是人的助手。人人倚靠上帝,则上帝必弃之而去。因为上帝也不喜欢没出息的造物。
神秘主义(包括宗教神秘主义和非宗教的神秘主义)都是纠正过分倚靠现实、经验、逻辑、目的、意义等实用主义来看待世界的思想方法。它让你超越有限的生活。它让你相信:无限的生活在等待你去发现、去创造。
宗教神秘主义说那是上帝,非宗教神秘主义说那是自然、道、宇宙大全。你尽可以不去理会宗教那些关于灵魂转世、来世苦修、末日审判、死后复活、救主降临等说教和神话,但你会发现:幸福生活的真谛在于拥有生命的智慧和真理。神秘主义认为,这智慧和真理来自于个人超越一己生命,与宇宙大生命合一。
像孔子、孟子、董子、老子、庄子、列子这样伟大的灵魂,在他们的肉体消逝后,他们的精神仍活在万千人类的心中。他们以深心去体会宇宙之大化流行,然后以卓绝的创造力量,赋予短暂渺小的人生以高远伟大的境界。
孔子形容自己的生活是:“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耶稣则自信地说:“我就是道路、真理和生命。”能达到这样的生活境界,就成了老庄赞美的“得道之人”、“博大真人”。经过精神的修练,人可以“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庄子),成为通乎神明、“与神为友”的“神人”。
这些圣贤的经历告诉我们:人人可以挣脱鄙琐,自致远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上帝、苍天、圣贤,都是人效法的榜样。如果人能“参赞化育”、妙“与天齐”,那麽,人就是上帝。
波斯大诗人鲁米认为,造物主在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表象和容貌:他是亚当、摩西、耶稣、穆罕默德的复合体。可以说,凡是为人类造福者,就是上帝。中国古人相信:人人可以成尧舜;今天我们可以说:人人都可以成为上帝。正如同伟大、神奇、不可知的生命力量(姑称之神)创造了世界,你也可以在你的四周创造和谐、仁爱、幸福的生活,只要你去努力创造,你就是你自己的造物主,你就是自己的神,自己的上帝。《圣经》有言:“你得自救,上帝才能救你。”
如果人人自尊、自强、自我完善,人就可以代上帝而立,挺拔乎天地之间,伟岸、强壮、聪明、完美。
一百多年前,尼采痛苦地喊到:“上帝死了!是我们把他给杀了!”然而宇宙中没有任何东西会死去。它们只是在不停地运动和变化罢了。上帝更不会被杀死。他活在每个生命的自我想象和自我完善的行动中。他和人一样,是不死的。每当沉思默想之际,或星光黯淡之时,他都会重现。
与尼采不同,我主张让“上帝”退休。让他换一张更青春、更亲切的面孔,重新回到我们身边,作我们的知心良伴。
因为“上帝”是一次错误的命名。他为什么非高高在上地藏在我们头顶?他为什么非得称“帝”呢?人为什么必须匍伏在地、顶礼膜拜,才算虔诚呢?
为什么他就不能在我们四周、在我们手上、在我们脚下呢?为什麽他就不能是这芳香的大地、稠密的人流、此刻无意间栖落在我窗前的一只可爱的小鸟呢?
中文“上帝”的“帝”字通“花蒂”的“蒂”,意为“花落蒂存、蒂熟结果,其果硕大无朋,人赖以为生;且果含种籽,籽之一粒复可化为亿崐万无穷之子孙,天下之神奇无过于此者,其必为至神者之所寄,宇宙之真宰也。”(2) 让我们回复“帝”之源初意义,回到“象帝之先”(老子),将“上帝”视为“生命的种籽”(万物本源)、“生命之花”(万物的存在与升华)、“生命的果实”(万物的归宿),将它植入宇宙浩然神秘之沃土中,让它滋养人这朵生命与灵性之花吧!
现代诗哲泰戈尔将印度教、佛教、基督教的诗意神秘主义和现代人文思想融于一炉,他的哲学和诗歌可谓“得中国神秘主义和东方神秘主义之正宗、之真传”:
“你将在我里面象满月在夏夜中沉默地居住。
你含愁的目光将在我的游荡中看视着我。
你面纱的影子将投放在我心上。
你的呼吸象夏夜的满月在我的梦上翱翔,使它芬芳。”
这仅仅是爱情吗?这是那无名的存在以满怀的爱慕与幽怨君临着、看顾着、照拂着人的生命。这是人神之间的相互渴望。这是宇宙间的一往情深,万物间欲罢不能的爱。
它强烈地暗示:真实是不可言说的,与其徒劳地企图说破它,不如让它保持微妙,欣赏它神秘微妙的美。夏夜树影婆娑,满月在梦里翱翔,爱情深藏而不露……这神秘的、不可企及的爱情,不正是人对宇宙之无限、深邃、神秘的一往情深的依恋吗?
黑夜里明月皎洁而沉默,蓊郁着的大树寂静无言,合奏一曲宇宙间回荡不息的乐章……
【作者自注:各种不合道义与法治的私下宗教活动、邪教传播活动,由于人们精神信仰的真空与紊乱而呈病态膨胀之势。而全球主流知识界,本着西方启蒙独断主义一贯错误的知识分类法,把各种形态的精神信仰与道德信念,荒谬地纳入“宗教”范畴加以归类、分析、掌控,譬如康有为等人在民初荒谬地鼓吹“儒教”,立即被军阀袁世凯卑鄙利用;
又譬如杜维明发起“世界宗教对话——儒教与基督教”等议程,违背了儒家一贯人文主义、理性主义、生命主义的精神宗旨,强加孔子儒家一个“宗教”名义,均是西方启蒙独断主义话语霸权的一种病态表现。
本书宗旨在揭示中华文明远远高出喜马拉雅山以西各种宗教独断论的错误之上,即将宇宙的终极神秘性和人生的广大诗意性融贯统一,贯彻孔子儒家的“诗意神秘主义精神”——人生在宇宙浩瀚的神秘面前,自当奋发有为,与天合一,而不是像宗教徒那样在静默祷告中妄想“理想国”或“千禧王国”的君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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