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伟大的人文言说都是为了回答一个终极问题:对人来说,宇宙意味着什么?换言之,人在宇宙中处于何等地位?近代科学主义者把宇宙描绘成一个偶然的、广漠的空间,人在宇宙中如一簇浮萍,在黑暗的波涛上随波逐流,直到漂向死亡和空虚的尽头。
任何意义上的永恒根本就不存在。真是这样吗?
玛格丽特.尤瑟纳(1903-1982)将自己的绝笔之作命名为:《什么,永恒?》。仅此命名就蕴含无穷深义:什么,永恒?永恒是什么?永恒还存在吗?
19世纪中叶,惠特曼(1819-1892)在《草叶集》(1855)的《自我之歌》中吟道:
“时钟指示着瞬息间。──又有什么能指示永恒呢?”
在这令人震撼的诗句中,诗人同时强调了二者:无比珍贵的现在和无比神秘的永恒。
而25个世纪前的哲人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每临大川必观之,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20世纪的中国哲人熊十力(1885-1968)将此精深地概括为“睹逝水而识真常”(《体用论》)——
除此滔滔之流,何处还有永恒!
然而,并非所有时代、所有文化都能体会瞬间-永恒间的微妙关系。同处25个世纪前的柏拉图,面对不断生成变化的“现象世界”,不解地问道:“什么东西永远生成但不存在?什么东西永远存在但不生成?”从此,西方思想在柏拉图指引的道路上一去不返、迷惑丛生。
中世纪回答说:上帝永远存在但不生成,尘世永远生成但不存在。现代人回答说:物质永远存在, 精神永远生成,前者决定后者,永恒并不存在!
现代西方哲学也致力于“反本质主义”的逻辑证明——没有本体、没有意义、没有永恒,只有现象、只有功能、结构、符号或金钱、权势!
“是谁改变了你天真的眼神?是谁夺去了你洁白的灵魂?我明知故问!我明知故问!”
一首歌这样唱道。是谁?是生活本身!
是每日每夜,我们为它操劳,然而它最终将我们抛弃的东西。
谁的灵魂残存一丝活气,谁就会在这种无边的暗夜中哭泣!
拜伦曾说:“未哭长夜者,不足以语人生!”然而,哭过之后,又当如何呢?
“此身饮罢归何处?独立苍茫自咏诗!”(杜甫)中国的伟大诗人为我们指出了终极解脱之道。然而,独立苍茫,面对空虚,我们所咏出的诗歌不能不带有一丝凄凉,如许的疑问仍会不可遏止地涌向心头:什么是生命的终极意义?什么是人生的真实根基?如果在流逝、虚无之外,永恒根本就不存在,那麽你(神)为什么创造这个世界?你为什么让我们受尽折磨然后又将我们抛弃?你为什么布置生与死、爱和恨、得与失、短暂和永久……这些残忍的游戏?神啊,如果你真存在,就请回答我!
神默然无语。宇宙浩大,却静得出奇。“这无边的寂静使我颤栗!”在此寂静中,宇宙的终极真实──神秘,第一次浮现出来。人感到了自己的局限。深埋于每个人心底的宗教、诗歌、音乐、舞蹈、爱情──诗意神秘主义的种籽萌芽了。
在有限者(人)的舞蹈中,无限者(宇宙)第一次以神秘的诗意方式将自身与人类融为一体。在对神(宇宙生命)的无限敬畏与热爱中,人开始建造自己的家园。
1,人当以神(宇宙自然)为榜样:坦荡、自由、广大
《尚书·舜典》曰:“神人以和”。
人从神(自然)这棵繁茂的大树上摘取生命的果实,并且以神为榜样,建造自己的精神家园。神吹起他的牧笛,赐予人世永久的和平;高山大海奏起颂歌,将神之子(人)簇拥在自己宽广而温暖的怀抱之中。
然而,这仅仅是诗人笔下的伊甸园。尽管它藏在每个人的梦中,但无法在人世中实现。原因是人类始终在滥用神所赋予的智慧和自由。人一点一滴地将自己天性中的赤子之心、诗人之心斩尽杀绝,只留下机巧之心、贪婪的物欲之心。
权欲和野心唆使人类企图杀死神以自代。首先遭到破坏的是神所保护的宇宙自然生态;其次遭到破坏的是神所赋予的人类天良;再次,则是自然与良知基础上的文明史的真相。
现代文明在公平和秩序的名义下肆行不义和残忍,工商制度将人造就成精神苍白的商品的附庸,“政治暴力”使人成为偏执的“意识形态”的奴隶,甘愿充当政治野心家的牺牲品,在愈演愈烈的意识形态分裂、战争、动乱、歧视、残酷迫害乃至反人道的种族灭绝、恐怖袭击中充当打手;
这种文明品质和人类品质的沉沦、堕落和异化,在极端情形下会演变为宗教迷狂、思想迫害、迷信作祟乃至种族冲突、恐怖主义、毁灭人类的无谓的局部或世界战争。
更根本的,它使人类的生活丧失精神根基、丧失了对完美、幸福、伟大、创造性境界的追求和梦想,生活变成了“必须忍受的东西”。人们在得过且过、得乐且乐、有机会就捞一把的心理状态下度过荒芜的一生。现时代的科学沙文主义、消费主义文化杜撰的有关人的“动物本能”的神话,更使人忘记其自身“创造者”的天命,陷入名枷利锁中难以自拔。
人从神(自然)之子堕落为“豺狼的后裔”。只有少数人痛苦地意识到:必须为人的生存寻找到新的文化根基。必须结束人的“蜉蝣状态”,这种状态从人类知道自己只是朝生暮死的一群生物那一天开始,就弥漫在文化中,成为每个人心底的噩梦。
必须在工商科技异化和堕落的文明逆境中,为真正文明命脉的保存、发扬和推进,寻找到源头活水。必须敢于并且能够对每个生命说:“活下去。这是值得为之奋斗的。你我只差一步,就可以并肩汇入那蔚蓝一片的、名叫‘永恒’的汪洋大海。”
根本的根本,在于为人类的生存重建一种伟大的诗歌宗教。这种诗意神秘主义的宗教将不再是以往建立在神话传说和教条主义基础上的“制度性”宗教,而是更本源地建立在以人的宇宙诗意直观为基础、将宇宙生命诗意化、人文化的生命教、诗歌宗教。这种宗教能恰当地指出人在宇宙中的地位、人与神(宇宙)的生命关系、生与死的终极涵义。
斯蒂芬·玛拉美将死亡描述为“被诬称为‘死’的一条小而深的溪流”。
在种种关于“死”的所思所言中,总是诗人说得最恰切、最明澈:一条小而深的溪流……在尘世的沸腾和喧嚣之外,不总是有一条深沉的小溪(死亡)在静静地、“神秘地”(!)流淌吗?然而它仅仅是“小溪”。它不是万物的终结。
它总在流淌。流向何处?流向生命、宇宙大生命的海洋。流向生与死浑沌未分、彼此纠缠、相互归属的“道”之境界。流向永恒。
诗人以超乎常人的神秘(!)洞察力发现了生命流程的玄妙(!)意义。
“死”徒担恶名,它被“诬称”为“死”(消极、虚无、湮灭、丧失),它只是真实的一面。真实的另一面是“生”。《易》之太极图,将“阴”、“阳”合构于一幅“宇宙图景”中,算是参透了生死玄机。生死永远在互动:互相生发、互相转化、互相依恋、互为归宿……二者缺一,则活跃生动、自我更新的“宇宙图景”就会由“活象”变成“死象”。
而常识以 “死象”为宇宙的“终极真实”,以为“人世只有一个终点:坟”(鲁迅),人生的意义因此顿然迷失。
诗为我们提供出一种“超越的想象力”,使我们看到生死两条河流同汇入“永恒”的大海,生命由此获得意义和依托。诗让我们深思一切生命背后的那浩瀚无垠的东西。
海子说:“生命是一种大于我的存在。”“不要爱风景中的自己,要爱风景中的生命呼吸。”(2) 这生命、这死亡、这风景、这呼吸,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神秘。
由此,我们获得启示:到诗中、尤其是到文明的源头处、到古典世界观的精华中,去寻找文明更新的精神力量。
在古典世界观的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面,我们发现了古代文化“活的灵魂”。
这灵魂是在恰当理解人和宇宙关系的基础上,赋予生命以真实、伟大的人文意义。
这是不同于近代启蒙独断主义、科学沙文主义、工商实用主义、消费-虚无主义的生命-生态世界观:诗意神秘主义。
这种世界观不是要放弃现代文明的物质成就,而是要在现代文明的物质成就的雄厚基础上,重建被摧毁的人类广大自由的精神世界。
2,我的哲学本体论:归宗大《易》,神是宇宙生命自然,是宇宙生命之美、万物存在的自足之妙
诗意神秘主义的最高境界是以现代生命精神和现代人文精神重新解释了的中国神秘主义。中国神秘主义是诗意神秘主义的思想核心和精神源泉。诗意神秘主义的核心内容──生命主义、人文主义、诗性主义、反西方教条主义和反启蒙独断主义等等,都能从中国思想的最源初的智慧、中国诗意神秘主义宝典《河图易经》中找到最简洁、最恰当的说明。
以《易经》为源泉和根基,以孔子儒家学说尤其是子思《中庸》、《孟子》为扩展和深化、以儒家思想为主干、以道释思想为旁支的中国诗意神秘主义,发扬其“生生”、“变易”、“相似天地”、“知周乎万物”、“道济天下”、“显仁藏用”、“鼓动万物”、“日新”等生命主义、人文主义精神,既反对空虚僵化的宗教主义,又反对沉沦物欲的世俗主义,而以“中庸之德”行肯定宇宙人生、完善宇宙人生的“中道”,将宇宙生命奉为“神”,将生命进程之奇妙莫测称为“秘”,宇宙以生命和智慧赋予人,让人完善宇宙的事业,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易经.系辞》),天、地、人两两相依,合成为宇宙间“大生”、“广生”的无尽巨流,生生不息、创进不止、众流澎湃、万善庄严,成就一个真实弥满、至诚无息、仁德普照的世界,成就广大深微、神妙无匹、光辉灿烂的生命诗篇。
3,中国诗意神秘主义的哲学特质,与西方独断论的重大区别
中国诗意神秘主义造就一个广大自由的“大写的人”。
西方启蒙独断主义只能造就一个斤斤于虚妄法权和物权的“小写的人”。
柏拉图的“理想国”、基督教的“原罪”与“末日审判”等所有宗教神学独断论、近代西方启蒙独断主义和科学沙文主义,是当代文明困境的根源,都是荒谬的。
中国最古老的经典《河图易经》哲理“广大周备、无所不包”。以孔子为代表的先秦思想家用《文言》、《彖》、《象》、《系辞》、《说卦》、《序卦》、《杂卦》(称“易传”、“十翼”)的形式,解释《易经》的卦象、爻辞,形成了一整套以中国诗意神秘主义为精神核心的世界观体系。它一方面肯定万物内涵的生命运动本身,非人的理智所能把握,因此它是神秘的;另一方面,它又断然排除一个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上帝操纵人世,而主张人命顺应天命(宇宙大生命),以获得诗意完美的人间生活。
中国神秘主义与西方宗教神秘主义不同,认为“神”不是超绝万物的神秘本体,而是蕴含在万物之中奇妙莫测的发展变化过程。《易经》之“易”是“变易”的意思,易经哲学告诉人们:万物处于永恒的变化之中,与其徒劳地寻找万物流动之外不变的本体(上帝),不如置身于万物变化的洪流中,体会万物生生不断、新新不止、化化不息的生命律动和诗意情调,将一己生命融入大化流行的宇宙大生命之中,从而使一己生命获得诗意的安顿。
孔子《易传.系辞》一段话可谓中国诗意神秘主义的总纲:
“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阴阳不测之谓神。”
中国神秘主义是对生命的全面肯定、褒扬和赞美。“阴”、“阳”被中国人用来形容万物交融统一、相反相成的变化过程。而这一变化过程,其纷纭丰富,可谓伟大的事业;其日日更新的品性,更是宇宙的盛德;万物不断的新生是变易的本质,也是生命的本质;其变化的奇妙莫测,就是神。
与印度、希腊神秘主义对变化的悲伤态度截然不同,中国神秘主义对万物不停的迁化消逝过程持乐观态度。中国人认为,对于事物由无到有再归之于无的变化过程,非但不应悲哀,而应加以欣赏、赞美和感激。因为变化是事物的本性,事物存在的本来方式,没有死亡、衰败、消逝,哪有新生、成长、活跃?
中国人相信,神不在万物之外,更不在万物之上,而在万物之中,是蕴含在万物中的生机和精髓,是那生生不息、日新不滞、奇妙莫测的生命本身。
中国神秘主义的独特智慧是:虽然人的感官和理智难于捕捉到万物变化的速度和规律,但这正是自然超出人力控制之外的神奇奥妙之所在。人不应当凌驾于自然之上,而应虚心向自然学习、与自然融会无间。
神就是自然,就是宇宙,就是万物存在的大一统整体。
中国神秘主义博大精深,由易学神秘主义之万物皆神,延伸出儒家道德良知的神秘主义之天命在人,道家神秘主义之超然物外,溶以佛教神秘主义之万法无私,合成一种以“天人合一”为精神核心的诗意神秘主义传统,它所标举的生命境界与人文理想是:
珍惜生命的神圣、美丽、纯真,
搏取生命的自由、伟大、辉煌!
孔子《易传》对“神”的定义最能反映中国神秘主义的生命性、人文性和诗意性,是中国神秘主义最简洁最恰当最深刻的概括:“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
也就是说:所谓神,是就万物存在的不可言传之妙而言的。因此,神是万物的别名,是用来比拟万物存在之奇妙的形容词,神就是万物,万物皆神。
在中国神秘主义中,始终贯穿着一种非宗教的生命主义、人文主义和诗性主义、青春主义精神,它以诗意的态度看待神秘莫测的宇宙万物,因此笔者称之为生命神秘主义和“诗意神秘主义”。
在中国神秘主义的诗意世界观里,神并非虚无飘渺的超绝本体,而是回荡于天地之间、周流不息、创进不已、奇妙莫测的生命本身。
神是万物之妙,生命之美,宇宙之诗。
中国诗意神秘主义对万物的命运和结局葆有坚定的信心,但同时正视人间的痛苦与不幸。儒家良知神秘主义主张人奋发向上以创造价值,用人文生命接续自然生命的终结,道家神秘主义主张超然物外以摆脱有限的痛苦,而佛教主张以寂灭自我的方式达到世俗烦恼的根除。儒家正面肯定人生的生命精神与道家、佛家从反面涤除人生私欲的超然态度,恰是《易》之太极图式中的阴阳合德模式的体现,它与西方科学-宗教两极的独断-区隔-分裂模式大相径庭。中国诗性智慧以《大易》为源头,以儒道两家为阴阳互动的文化主流,中途汇纳印度佛教并予以彻底改造,使之融入中国思想的洋洋巨川。
儒之无私广大、道之冥契自然、佛之妙法天真,融铸出中华文明的诗意品质和高超境界,成为维系中华民族一万年以上绵延、更生的伟大精神力量,也是全球文明的发展方向。
欢迎关注毛峰微信公众号“清风庐”:houseofw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