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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一十七——我的哲学本体论之五:投身于事物鲜活的生命之中
毛峰
2016年09月02日

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在《形而上学导论》中说:“把握事物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我们不是反复思考事物,便是参与到事物之中去。”这段名言,我曾在北师大课堂上反复加以援引,并且配合一个动作——举起自备的大号水壶,内装自己配备的“八宝茶”,对学生道:“把握这个物体及其内涵——八宝养生茶的方式,有两种,一是科学测量的方法,用各种仪器测量这个水壶的容积和内置茶液的成分,这种方法是为了复制这个水壶和茶液;请注意,还有另一种我所首肯和喜爱的方法——”我拧开水壶盖,将八宝茶一饮而尽,满足道:“痛快!解渴!美!”

全场听众看傻也听傻了。

“反复思考事物”是科学把握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的世界观基础乃是将世界对象化、客体化、实用化的功利主义。而“参与到事物之中去”是诗把握世界的方式,它的世界观基础则是将世界本体化、神秘化、诗意化的神秘主义。前者窥伺着、算计着、思考着事物,后者与事物内在的生命打成一片。

科学为人类生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伴随启蒙独断主义对它作用的夸大、扭曲,它的世界观基础也在世界上广泛传播,成为近代主流意识形态,这就给人类生存带来最严重的危机:由于功利主义对待人类事务采取急功近利、浅薄短视的态度,人类赖以生存的全球自然生态环境遭到全面破坏,而功利主义标榜的不择手段攫取权力和财富的意识形态,更使人类精神价值的全面荒芜。

造成这种状况的重要原因是,本应有限使用的科学思维模式被无限地使用于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从而造成了许多与科学实用理性相悖的领域中内在独特价值的衰落。

1,经验与超验:事物存在的两个层次

如果我们把世界划分为经验层次和超验层次,前者是可把握、可操纵、可利用的物质层面,自然科学可以解决问题;后者是不可把握、不可操纵、不可利用的精神层面,它们的特质就存在于它们浑沌一团、氤氲一片、不可思议、合成一种随机性偶然性极强因而拒绝读解和阐释的紧密织体之内,对它们进行条分缕析的“科学说明”实际上是把它们从不可分割的系统中人为地分裂出来,从而伤害了事物内在的生命。

老子《道德经》开篇便是那中国文化中至为深刻的12个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明确地区分了“可道”与“不可道”、“常道”与“非常道”,即世界分为可见的、经验的、理性的部分和不可见的、超验的、神秘的部分,前者是世界的现象和物质内容,属自然科学范畴,后者是世界的本质和精神内容,属于想象的、情感的、诗的领域。数千年以后,维特根斯坦仍坚持了这一基本的世界划分:“凡可说的都能够说清楚;凡不可说的就只能沉默。”“可说的”包括自然科学层面的一切物质存在,均能通过理性思维获得说明;而“不可说的”,包括哲学、宗教、美学的东西,即诗“真正企图说出”的一切,却是不可言说的,只能对之报以沉默。因为那是神秘的。

宇宙存在的神秘性来源于宇宙的无限性。

人作为宇宙中极其有限的生物,他在思考、描述宇宙的本质和终极意义时,必然面临巨大的困难。在时间上,宇宙无始无终;在空间上,宇宙广大无边。因此它存在的本质和终极意义很难被有限时空中的人所发现和言说。

2,真实总在概念、定义、逻辑之外

时下用人单位普遍反映:新入职的大学生、研究生,什么也不会干,但却什么都瞧不起,因为教他们的大学老师,都是整天在“概念、定义、逻辑”等“启蒙独断教条”下打转的废物。

现代思想家弗兰克·赫伯特(Frank·Herbert)在《沙丘》中写到:“ 在人类无意识深处 ,有一种对有意义的逻辑宇宙普遍性理解的需要。但是,真实宇宙总是处在逻辑(观念)宇宙的一步之外。”人类逻辑主义的思维定势源于人类利用世界的生存需要:他安排每件事情的次序,以便他的生活井井有条。

然而,宇宙自然的任何一个进程,都绝非依据人类的概念、定义、逻辑运行。真实宇宙就在人类为它设计的逻辑次序的一步之外。展开汉英对照的《柏拉图对话集》,苏格拉底在每篇对话的开头,都设立了“宏伟的目标”——诸如“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美”等,经过反复“定义”,费尽周章,最后总是发现“概念和定义”以外的“异常情况”,被迫推翻原来的“定义”,另觅出路,最终无果而终。真实就在“定义”以外。

蒙田的妙语足以概括被流俗的西方哲学史家一再艳称的“苏格拉底定义法”的荒谬:“研究从疑惑开始,分析是其中间阶段,最后以无知告终。”尼采在《悲剧时代的希腊哲学》中毅然宣称“苏格拉底是挑起无谓争论的人,是希腊堕落的开始”,而维特根斯坦干脆把《柏拉图对话集》丢弃一旁:“什么也没有解决,更没有推进,只是反复兜圈子!”

因为异己的、异常的情况大量存在,恰是宇宙万物存在的本真状态:万物不是为了人类仪器测量强行设立的标准、概念、定义、逻辑、体系而存在:人家自然另有一套,不为你人类的测量、设计、实用而存在!

爱因斯坦精湛地说:“场是怎样被测量的,场就是什么。”也就是说,科学实验的结果依赖于人类先行的测量仪器,只要你准备出同样的物理条件,被测物就呈现出同样的运行规律。

因此,所谓的科学规律,只是有条件地、概律性地、凑巧靠近了事物的万千形态中的某一种的所谓“真实”状态而已,是事物在被测仪器的逼迫下呈现出的众多面貌中的一种。

而科学沙文主义的意识形态,则将这一种偶然概率性的面貌奉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是完全错误与有害的。

3,人类被恩赐了理解宇宙浩瀚神秘的“天良”

按照人类的逻辑,一个事物的存在必有其不可替代的本质、特性、价值和意义。然而,当思考整个宇宙存在的本质、特性、价值和意义时,人变得哑口无言了:宇宙为什么而存在呢?

“世界本质上是诗的,它的意义只是它本身。其重要性在于它存在,以及我们知觉它存在:这真是一项大神秘。”

世界是人的理智、思维、语言所无法全部囊括的整体。这就是世界的意义,世界的本质:即它是神秘的。它存在着,浑沌一团,朦胧一片,自在自足,不愿向外界透露自己的秘密。

它不容争辩地设置了生命,并使用一切力量催促生命发芽,可当生命对此产生依恋时,它又将这鲜美的礼物一把夺回,不管你提出怎样的抗议。世界的神秘性来源于其无限性和具体时空界限内的人的有限性之间的巨大反差。很多情况下,它象一团事先(何时?何地?何人?神秘!)缠好的绒线,你从中抽出任何一条(有与无?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都会使这团绒线变成一团乱麻──即任何概括的片面性有可能伤害了它的无限整体性。

与此同时,人类神秘地被恩赐了领悟这一宇宙奥秘的“天良”,即以仁爱之心忖度万物存在意义的诗性直观能力,这一能量恰恰是人类设立文明的道德基础和精神核心。

民国时代,冯友兰曾说“良知是否存在不可知,仅仅是一个假设而已。”熊十力先生闻言大怒,当面训斥道:“倘若良知是一个假设,则全部中国文化根本无从谈起!”人类文明亦将根本无从谈起!读书至此,立即将冯友兰所著《中国哲学史》和《中国哲学史新编》等从书架上检出,与废物垃圾一并丢弃了(唯一保存了其早年用英文写的《中国哲学简史》,聊备资料而已)。
严守这“第一义谛”,乃能思考宇宙人生。

4,唯其作为诗,宇宙才是可理解、可把握的

人把握宇宙全体的恰当方式是诗的方式,即以自己的心灵去体会、去领悟、去想象宇宙的本质和意义。诗的方式,不象科学那样宣称自己的发现囊括了一个命题下的所有内容,恰恰相反,诗以神秘的、留下巨大空白的方式、诉诸静默和感悟的方式,告诉你所有命题都不可能穷尽无限的宇宙,它让你沉静下来、停止言说,用深心去体会贫乏的概念逻辑之外的宇宙真义。

“我们全和它们一起去了,进入沉默的葬仪,

无人的葬礼,因为无人需要埋葬。

我对我的灵魂说,静下来,让黑暗降临到你身上,

那将是上帝的黑暗。就象在戏院里

灯光熄灭,是为了让布景换下

……

在那些时刻,我对我的灵魂说,静下来,

不怀希望地等待

……

不加思索地等待,因为你没准备好怎样思想:

所以黑暗将是光明,静止将是舞蹈。”

(艾略特:《四个四重奏》)

公元5世纪的神秘主义者狄奥尼修斯,也以同样的笔调描写了人类心灵这样一种神秘的、诗意的状态:“于是他忽然离开了所见的事物和见到这些事的心灵,使那果真掌握了秘诀的人投入这无知的幽暗中,在那里它是弃绝了一切语言的了解,这样由于他一切理解力的休止,他得依赖最高机能与那全然不可能认识的他合而为一,并由于他的无知而达到那超过知性的知识。……我们祈求他使我们可能达到那超过亮光的这个幽暗,并因弃绝眼光和知识才看得见,并知道了那超过一切眼见和理解的事(因为这把我们机能都停息了才能委实看见和委实知道);又使我们可供奉超越性的赞美诗给那超越万有的他。这样,我们可以看到那原为万物之光所掩蔽的、伏在一切存在物中的超本质的幽暗。”

5,宇宙在神文(自然)和人文(诗)上融通无间

由此,我们看到了神秘主义和诗的本体同一:二者都要求“理解力的休止”、“弃绝知识”、“停息机能”,在“无知”的“幽暗”(理性推究之心停止)中,与神秘的“他”(上帝,宇宙的本质和意义)沟通。神秘主义要求弃绝语言,诗则要求超越语言,以获得超知性、超见解、超本质的不可言说的神秘洞见。骚动的心灵由此平静下来,在神秘的幻觉中,黑暗发出隐秘的光明,黑暗本身成为领悟的灵明,原先的明暗界限溶解了,化而为“至美至福”的安宁和明澈,这种神秘体验就象西班牙神秘主义画家埃尔·格列柯所为:他在作画时将门窗尽皆遮起,以免外界的光扰乱他的内心之光。在弃绝了已然定型化、僵化的知见之后,人与宇宙全方位、全身心的接触才可能恢复,在这种空灵莹洁的心境中,肉体、心智表面的静止恰是“灵”的舞蹈、活泼生机的流动运行之时。在超越的灵视中,万物森严的界限全皆打破、融通在一起,时间如水,万物幻化,玄妙无比……

在神秘主义的信念里,理性的“黑暗”恰恰是灵性、悟性的“光明”,它表明,一切高超的宗教、哲学和诗,都是从人生的反面去看人生,从而与实际的人生保持一段心理距离。只有这样,才能看透人生的迷误处,从而去迷去误,获得生命的智慧。因此,神秘主义和诗的经验都是使事物“陌生化”(借用俄国形式主义的术语),但并非为了“增加感受的难度、延宕感受的时间”,而是相反,促使“感受”越过习规定见,迅速到达人的心灵,以促使“领悟”的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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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