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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一十八——我的哲学本体论之六:当大海在你的血管之中流动
毛峰
2016年09月05日

以中国河图易经哲学为根基的诗意神秘主义,一劳永逸地拒斥了一切人为杜撰的意识形态独断论和意识形态乌托邦,拒斥了那些自称拥有绝对真理、知道宇宙规律和人类历史前途的人的狂妄和欺骗性宣传,拒斥了以人为谬说导历史于灾难的种种骗局和偏见。

它不得不使用严正的逻辑来批驳一向以逻辑相标榜的人类理性:既然人是有限的,人除了想象,如何能确证一种关于无限的知识或学说?宇宙进程和历史进程的神秘莫测不正是其无限性的伟大证明吗?

中国神秘主义在肯定宇宙无限生命的同时,肯定个体的有限生命,认为个体生命只有汇入宇宙生命中,才能获得伟大深远的意义。古代宗教神秘主义高悬“神”的境界让人去模仿和皈依,现代诗意神秘主义则以诗的直观为生命揭示出一个广大完美的宇宙境界,让人去领悟、去贴近、去创造。

神秘主义是在旧人道主义的解放人性的基础上,提出完善人性、发展人性、提升人性、升华人性的新人文主义理想。

神秘主义代表着超然的文化维度,它致力于人类心灵的提升。

奥古斯丁在《论赞美诗》中说:“我想那深渊可能不是人的理性能够理解的,它意味着,人可以达到一种心灵的深处,然后由上帝将它提升。”提升的方式则是机械认识论无法理解的神秘顿悟和豁然开朗。

德国著名的神秘主义思想家艾克哈特说:“因为当我们在看得见的地方,我们并不就是和我们所见的对象在一起。当我们注意某物时,恰恰是我们与它分离。问题在于这样一种看法:上帝是不可寻见的,除非失明;不可知道,除了无知;不可理解,除了愚蠢。”

这个神秘莫测的上帝,实际上象征着不可思议、广阔无边的宇宙无限存在本身。

自然的事物由于其超出了人类理解的范围,便获得了超自然的文化形式,这一过程也就是由自然直观到想象再到超自然直观的诗的升华过程。

神秘主义是对宇宙的诗化。所谓“神”、“上帝”,实际上是人的生命本能、超越欲望亦即人的诗性能力的外向投射,是人渴望象宇宙那样广阔无边、万古长存的本体情欲的凝结。既然宇宙中的一切都有生有灭,而只有宇宙本身是不生不灭的,而这个不生不灭的宇宙本身也并非自然之物,因为我们对宇宙全体只有想象的能力,因此宇宙从根本上说是超越了理性把握能力的想象之物,是一首神秘的想象诗篇。

这一诗篇的核心词是:神及其无限的奇妙与奥秘。

在哲学上,“上帝”之树立,服务于人解释自身、安顿自身的需要,保罗·蒂利希称之为“人的终极关切”。如果没有这种解释,人的存在顿时丧失了价值、意义和依据,人刹那间变成了一群朝生暮死的蜉蝣生物,痛苦、迷惘、堕落、麻木、野蛮由此而生。在一种文明中,没有比树立或毁坏一种信仰更重要的了。

陀斯妥也夫斯基在《卡拉玛佐夫兄弟》中说:“既然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允许的!”萨特认为,“这是现代历史的开端”。没有超验的价值依托,人世的善恶立刻丧失了评判的标准。在《罪与罚》中,一个穷大学生为钱杀害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而受尽心理折磨和良心谴责,而当代中国的一个出租汽车司机因被抢劫,竟加入了抢劫团伙,他们沿路抢劫杀人,其残忍和荒诞达到了令人难解的程度……

世界丧失了神性,也就丧失了文明的基础和道德的基础。

因为人有所敬畏,才会规范、约束自己的行为,由此,人建立了文明。

历史学家汤因比指出:“文明形态就是其宗教的表达方式。”换言之,一种超越自然和动物性生存的、广义的宗教精神是文明的根基,更是不同文明形态具有不同的文化表达方式的核心因素。中国文明以敬畏“天”为伦理道德的核心,由此建立了不违自然法度的中庸的文明。西方人好奇想,认为“什么都不过分”(希腊),所以必须树立起一套严格的宗教信仰以惩恶扬善、规范寄托人心。

汤因比透彻地指出:“我所讲的宗教就是指一种人生态度,即在宇宙之神秘和人在其中的作用这些重大问题上,给予精神上满意的答案,并为人在宇宙间的生存提供切实的训诫,从而使人们能够克服人之为人所面临的困难。”

也就是说,神秘主义的目标在于给人一个“精神上满意的答案”,以便人类认清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认清生命的价值和宇宙的意义。因此它是彻底人文性的,是对人合理地使用他的生命的一种深刻的人文关切。

“人之为人所面临的困难”在于,宇宙神秘而无限,人类无知又有限,人是象动物那样生存呢,还是发展自己的精神,创建自己的人文世界,把神秘主义的宗教精神、审美主义的诗意精神、创造主义的人文精神交融为对宇宙无限存在的信仰和自身生命的神圣意识,在此信仰和意识下,人为创造一切伟大、完善、美好的事物而奋斗,并从中享受到真正的幸福。

神性世界观不同于世俗世界观的地方在于,它不以满足人的物质欲望为满足,它还要发展人的精神世界,使之趋向伟大崇高的目标和深厚完美的生命境界。

物质欲望的满足仅仅是文明生长的条件,却不是文明生长的动力和目标。文明生长的目标是让人脱离动物界,获得永恒完美的精神生存,而它的动力则来自于人渴望超越有限、进入无限的神秘冲动和审美冲动。

汤因比认为,文明的生长需要生命冲动和生命力的成长,其中杰出人物以退隐的方式直觉神秘的宇宙灵魂,以创造性的工作打破了人类生活自我消耗的恶性循环,为文明的成长开出新的局面。其中,诗歌、音乐、艺术是“灵魂与上帝相交往的通道。”

也就是说,古今圣贤直觉浩然的宇宙生命,用创造性的言语和行为给人类标举出一个伟大的境界,从而打破了一般民众自我消耗的生活方式,引导着人类的生命冲动向创造文明的道路前进。

作为一种统一的世界观,诗意神秘主义将彼此分裂的人类见解熔于一炉:

在本体论上,它宣布宇宙的神圣性,人生活于这样的宇宙中是伟大的、崇高的、有意义的,因而成就了一个神圣庄严的世界;在伦理学上,它宣布天道的正义性、公正性和人对道德的遵守,神明察秋毫,惩恶扬善,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它宣扬人类间的互助互爱,将一种博爱的感情注入人间,因而成就了一个良善友爱的世界;在美学上,它赋予人类直觉宇宙生命和宇宙灵魂的诗意能力。

每个人,都渴望这样一个光明美丽的世界:

“没有人

倾听我们;

血的轻微的呼吸!

我的手,使树枝

在你的腰上

开花。

许多动物

在植物、石块和水中

迎风生长。”

(夸齐莫多:《不再想起死亡》)

圣洁的寂静、血液与生命的呼吸、春天、树枝、情人的美,爱之抚摸,情欲,动植物、水、风……诗以秋天般的纯净,构筑出一个纤毫不染的美丽世界:一丝丑恶也难容其间,这是神所开创、人所护持的庄严世界。

神秘主义赋予这个世界以高度的神圣性、诗意性和人文性。它滋养人向善向美的灵魂,使个体生存致力于“与神并肩”的伟大境界。

波拿文图拉具体描绘了这样一种博大心灵的成就过程:“上升至神的六个阶段,使我们起于深渊而直达穹苍至高之处,由外形转入内心,由暂时而成为永久──那六个阶段是:感觉、想像、悟性、理智、明慧、以及心灵最高之点,即良心的豁朗。”

神秘主义用诗情将一个短暂的世界改造成一个永恒的美的世界。

神保障了人的肉体死亡之后的精神永生,驱逐了死亡和虚无对人的心灵的重压。

神秘主义诗人特拉赫恩说出了确立信仰(无论是宗教或非宗教的、诗意人文的)后人的心灵的清新和喜悦:“每天早晨你在天堂中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你父亲的宫殿,环顾着天空、地球,呼吸着充满天上欢乐的空气。只有在此之后,你对世界的享乐才是正当的……当大海在你的血管中流动之时,当你以天空为被、以星星为邻之时,你会感到自己是整个世界的唯一继承人,而且因为人人都属于这一世界之中,你会感到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是唯一的继承人。只有在此之后,你才能正当地享有世界。”

神秘主义,作为一种诗性世界观,它不象功利主义、实用主义、虚无主义那样,把世界当成工具和玩具,拆卸开、弄明白、消耗掉、粉碎掉;而是将世界当成神,顶礼膜拜之,衷心赞美之,它要人发展自己的德行,以不愧于天之造物──人的称号。

人既不是宇宙的奴隶,也不是宇宙的主人。人是宇宙的儿子,宇宙的朋友,宇宙的情人。人与宇宙共一个生命。永恒的,神秘的,不可穷尽的,完美的,生命。

附录 《蝴蝶》

蝴蝶敛翅于我的双睫之上。

彩虹横跨我的眉宇之间。

花朵努起嘴唇,渴望与我亲吻。

天鹅展开我的双臂。

我的襁褓洞开如门,亮出那奇妙之悬垂物

并激溅出纯粹之液,汇而为长河巨川。

我的眼向大海打开窗户,以便碧蓝的神秘涌入。

无数细沙依偎于我赤裸的双足下,等着我去践踏。

清风拨响我的器官,使之直竖如吉它。

众树生长在我浓密的毛发丛中,喃喃细语感动月华。

我伸出双手,接住满天坠落的繁星,将满捧夜之花果

铺在你目光倾注的摇篮下。

哦。你啊。可曾听见吗。

(1992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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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