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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二十一——我的哲学本体论之九:所有确定之物,都与真实无关
毛峰
2016年09月07日

诗意神秘主义的思想获得了现代科学强有力的印证。

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使近代世界观以机械、静止的物质主义眼光看待事物、总是企图以一套固定模式说明世界的科学主义习惯面临挑战;1927年,海森堡发现“不确定性原理”,向人们揭示出一个神秘的、不可究极的自然。海森堡说:“我们所观察的不是自然本身,而是暴露在我们的追问方法面前的自然。通过这种方式,量子力学使我们想起了古老的智慧:在存在的戏剧中,我们既是演员,又是观众。”

换言之,认为人类可以纯旁观的态度研究自然的科学主义世界观是十分片面的,世界是一出有着无穷样貌的神秘戏剧,没有人能跳出其外,对自然整体进行“客观”的估量。自然作为整体,而不是作为实用性的一个方面,是神秘的。能对它进行整体把握的,不是科学,而是诗。有人称此为“客观性和因果率的崩溃”。

玻尔则提出了著名的“互补性原理”:人可以测量坐标和变量,但不能同时测量这二者。因此没有任何一种理论语言,能把一个系统的物理内容表达无遗。各种可能的语言和对一个系统的各种可能的观点,可以是互补的。这意味着:以往那种标榜可以看到并表述整个实在的“神眼”(上帝全视视角)的世界观的破产。普利高津对此解释说:“从互补性原理学到的、也许可以转移到其他知识领域的教训,在于强调现实的丰富性,它超过了任何一种单一的语言,任何单一的逻辑结构。每一种语言能表达的只是实在的一部分。”

数学家哥德尔于1931年提出“不完全性定理”,认为人类建立的每一个数学体系都注定是不完全的。被视为知识楷模的数学无法达到它的基石(完整无缺的体系),那麽人就更不可能在其他方面达到这一点了。物理学和数学自身领域的观念变革,为人文学科摆脱科学模式的紧身衣,恢复其原本的人文性、诗意想象和领悟能力、宗教创构能力等,开辟了广阔的思想和情感空间。

1975年,美国粒子物理学家卡普拉发表《物理学之道》一书,该书立即成为国际畅销书,行销50多万册。卡普拉认为,现代物理学的发展,已经将我们引向一种东方世界观,即神秘主义的思维方式,这种世界观与现代物理学的交互论证,将带来一场意义深远的文化革命:“我深信,现代物理学所暗示的世界观(即通向东方神秘主义的世界观——笔者注)与我们现在的社会(指科学主义的社会——笔者注)不一致。我们现在的社会没有反映我们在自然中所观察到的那种和谐关系。要实现这样一种动态平衡的状态,必须有一种根本不同的社会-经济结构,要进行一场真正世界意义的文化革命。我们整个文明的生存可能依赖于我们是否能够使这种变化发生。”

卡普拉,作为一个长期浸淫于西方科学文化中的物理学家,当他发现了西方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这两套完全对立的思想体系在几乎完全隔绝的世界里却得出了如此相同的结论,他的惊讶可想而知。神秘主义者在直观的条件下便得出了现代物理学久经探索的结论,这一点或许证明了神秘主义思想内在的深刻性和强大的生命力。

或许最有趣的莫过于将“物理学”与中国的“道”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念并置所产生的效果。现代物理学以相对论与量子论为核心,相对论将时间列入物体原有的三维存在之中,从而使物质成了“时-空”四维存在,即物质在不同的时间中具有不同的密度和长度。这样经典物理学的机械时空观就被打破了。

西方思想的本质是一种“空间视觉”,即“存在于那里的某种东西”才是真实的,而“现象-本质”的基本认知模式也是一种空间操作,即“穿透”现象看到现象背后的“本质”,而千百年来,人们发现,现象背后空无所有。

中国观念“道”本质上是时间性的,道是一种过程,一种流变;道者,道路也,它既具备空间形象:一条无始无终之路;同时又将时间的因素考虑在内:万物都在这条“道”上行进,从一点到那一点,不停地运动以至无穷。道是现代时空一体观的真正本体。而它的哲学意味更其深遂:根本就没有什么固定的答案隐藏在万象的背后,万象循道而行,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谁也无法逾越这条天命的大道。

所有确定之物,都与真实无关:“只要数学涉及实在,它就是不确定的;如果它是确定的,那就与实在无关。”(爱因斯坦)那是生命的大道,真理的大道,绵延不尽,无止无休,行进在这条大道上的人类,因其“不确定”而疑惑、痛苦、追寻,殊不知,人类和一切生命一样,就行进在这条不可逾越的“确定”道路上,未曾走失半步!这不是神的意志又是谁的意志呢?定也不定,不定也定,还有比这更玄妙、更神秘的吗?因其不定,生命增添了奇遇、感悟和美;因其确定,生命获得了幸福的归宿。还有比这更圆满的结局吗?

人类学家I·M·刘易斯认为:“我们正生活在一个神秘主义再生的时代。”随着对待世界的启蒙独断主义、科学沙文主义、实用主义、虚无主义态度对世界造成的损害和污染日益被人们认识,重返古代世界观,尊崇宇宙神圣、保护自然生命、强调万物和谐的神秘主义思想将再度活跃于21世纪的文化舞台,成为人类追求理想境界的智慧源泉。

哲学家J·N·芬德利说:“神秘主义几乎成为每个人态度的一部分,犹如举目就是广阔的天空一样,它是人类经验的一个普遍背景。忽略这一点是非常短视的,等于消灭了事物的光辉和深度。”神秘主义训练人们以诗意的眼光打量世界:世界并非实用物质的堆积,而是富有光辉使命和幽邃深度的奇丽时空,它存在的意义,绝非实用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认为的那样,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虚空,而是象高山一样伟岸峥嵘,象大海一样广阔深邃,指示着人类文明的美好前途。

神秘主义捍卫万物的光辉和深度,捍卫万物存在的伟大意义,捍卫一切生命的价值和美。

行文至此,时当2016年的秋天,横遭污染的全球大气所剩不多的稍许纯净之秋色,正若隐若现,我穿过校园,明澈的秋光在梧桐多彩的枝叶上闪烁着,感谢神恩,大气仍象金子一样珍贵,我品尝着扑入嘴唇的清爽甘甜的秋风,饱餐着漫天洒落的、音乐一样美妙的光斑和透明的荫影,我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说《处女地》:阳光穿过树林,在恋爱中的男女主人公的身上嬉戏着……自然是如此不可思议的美丽;想起惠特曼的《芦笛》,诗人豪迈无羁地宣称:“我无保留地奉献出我的精液,以便在美国的沃土中,生产出适合于美国的儿女……我随处播下我的种籽,不论它洒在何处。”生命是如此不可思议的神奇!

民国七贤之一、学人宗师陈寅恪的诗则与此异调:“此生遗恨塞乾坤,照眼西园更断魂。蜀道移根销绛颊,吴妆流眄伴黄昏。寻春只博来迟悔,望海难温往梦痕。欲折繁枝倍惆怅,天涯心赏几人存。”以陈之旷世奇才,值此昏乱之世,家国之恨,一言难尽;未尽之才,全付东流!然而历史总是以痛苦为肥料,来滋养生命这朵不凋之花,诚如杜甫诗云:“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谁又能说清历史一时的得失和宇宙最终的意图呢?这是斯宾格勒、汤因比式的历史神秘感的滥觞……

秋光仍在树叶间挥洒着、舞蹈着、闪烁着。我猛然间领悟出解构主义时期的罗兰·巴特的思想:本文的意义在本文中闪烁不定,随语境的不同而变幻无常。同理,事物的意义,也象本文的意义一样,在历史和人们的理解和评价中闪烁不定,莫测其深。就如同眼下秋光中的校园,无数的光斑和阴影适足以衬托一草一木的光辉和深度,添加它们的美。

神秘主义是对人们关于世界的种种固定看法、解释、理论的质疑,是对启蒙独断主义等一切意识形态独断论的嘲弄。它宣称:宇宙的本质(神)是不可说(秘)的,因为那超出了人类经验、理智、语言的能力范围以外。我们不能说“世界是……”,因为我们无法跳出世界之外,将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拿到手上进行称量,因此我们如果说“世界是……”,那麽这种说法仅仅是我们对世界的想象,换言之,它是世界的升华与诗化。正是这种诗化,让事物散发出诗意的光辉,开启事物神奇瑰丽的深度之门,以寄托人类深刻的生命智慧和宇宙博大的境界。

附录 《湖》

湖水荡漾我于波心。

寂静收起我的双桨。

款款细浪,拨响我满头晴光。

微风低诉于湖面。

对岸松林深处,有鸟鸣啁啾,

漱洗我淤塞的歌喉。

天地繁星,安住一叶扁舟。

(1993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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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