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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二十三——我的哲学本体论之十一:东方神秘主义滋养了优美的古典文明
毛峰
2016年09月09日

我们知道世界存在。但我们不知道世界为什么存在,我们不知道它的存在有什么目的和理由。那是全然的神秘。我们知道,我们的生命就在这个世界之中,但我们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们被赋予生命,但在一个很短的瞬间又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一把夺去。一切宇宙中的生命莫不如此。

目击着宇宙间一幕幕宏大、壮美的生命悲剧,最早的神秘主义思想便在人类中产生并孕育滋养了所有古典文明。人们将无法解释的一切——宇宙和生命的起源、本质、目的、终极意义、归宿以及一切存在的无穷威力与奥妙——称之为“神”。

1,东方神秘主义和中国诗意神秘主义哲学,远高于西方主流哲学

神秘主义思想贯穿了古今中西全部的人类历史。相比较而言,东方神秘主义和中国诗意神秘主义,远远高出希腊哲学的主流——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之上,尤其高出苏格拉底创立、柏拉图加以完善和固化的“苏格拉底的概念定义法”、柏拉图的“理念论”和亚里斯多德的“形式逻辑”等哲学方法,更与基督教神学的蒙昧主义、启蒙独断主义的社会神话、笛卡儿的“数理确定性”和康德、黑格尔等以今非古、妄议古今的批判哲学方法等,有霄壤之别、善恶之分:西方主客对立的哲学主流,使自然与历史横遭肢解。

东方神秘主义萌芽于人类对大自然原始力量的伟大崇拜,在公元前一千纪至公元前三、二百年间,形成了自己融宗教、神话、哲学、艺术为一体的完整的世界观体系。

在那个伟大的“创教”时代里,世界各地经长期孕育,不约而同地燃起光照千秋的“人文圣火”,世界文化由此奠基。孔子、老子、佛陀、摩西等一批往圣先贤,苦心孤诣,创作出各民族的神圣经典:《亡灵书》(埃及)、《吉尔伽美什》(巴比仑)、《吠陀》经、《奥义书》、佛经、《薄伽梵歌》、《摩奴法典》、《瑜伽经》等(印度)、《易经》、《诗经》、《尚书》、《论语》、《中庸》、《孟子》、《老子》、《庄子》等(中国)、《旧约圣经》(希伯莱)、荷马史诗、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等哲人的思想或著作(希腊)……光辉赫赫,彪炳千古。这些经典饱含着高度的神秘性、人文性和诗意性,是后世神秘主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智慧源泉。

较早的神秘主义思想,萌芽于古代东方的重要文明——埃及与巴比伦。“在古埃及,宗教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宗教是古埃及文明产生和发展的重要根源。古埃及社会的基本特征,是与普遍存在的宗教信仰分不开的。”

在古埃及人的眼中,整个世界充满了活力和神性。古代埃及人直观到太阳对大地上一切生命的巨大孕育功能,就认太阳为神,于是神秘主义的最初形式——太阳神崇拜产生了。古埃及人是靠尼罗河每年一度的泛滥而生存的农业民族。他们对太阳的崇拜实际上是对孕育万物生长繁殖的生命力的崇拜。这种生命崇拜在神秘主义思想的历史发展中始终处于核心地位。“太阳神崇拜促使人们更加热切地观察自然和热爱自然。”此时神的观念并不抽象,神就置身于活生生的世界中。

古埃及的创世神话认为,世界是神用他的心灵和语言创造的。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心灵创世说和语言创世说,它的哲学意义在于:人置身于不可思议的宇宙中,正是人类的心灵和语言,赋予了这个宇宙以意义、秩序和美,因此外向求索宇宙的意义是错误的,宇宙的意义就在人的内心世界之中。因此,神对人的引导是通过作用于人的心灵和语言来实现的,神是心脏和舌头的向导,人生的舵手。换言之,人以心灵观照神(无限的宇宙生命),以语言赞美神(无限的宇宙生命),人类的文明由此建立起来,世界的意义与秩序由此确定下来。

约公元前2000年的一篇石棺铭文《创世神的独白》借神之口抒发了人们对神(自然)的依赖和感恩之情:“我完成了四项伟业,在地平线的范围以内,我令地面上有四种风,让人们可以随意呼吸;我叫尼罗河泛滥,穷人和富人都从中汲取力量;我教导人们热爱伙伴,不作任何损人的事情;我提醒人们勿忘西部,按时给神献上供品。”从这段朴素的铭文中,我们可以读出神秘主义的许多核心思想:对自然伟力的崇拜和感恩情绪,这种情绪是珍惜生命、善待一切众生的思想基础和感情基础;由至上神的训诫产生出基本的道德情操,人们由此认识到人与人的关系是伙伴关系而非竞争关系;向神的献祭是提醒人们:自我是渺小的,只有与生生不息的宇宙大全融为一体,生命才获得真实的意义和美。

这种完美的宇宙状态被称为“玛奥特”。该词意为真理,“简单地说,‘玛奥特’就是世界应有的秩序,是衡量一切事物的依据。”完美状态是神创造世界时的初衷,由于不断受到干扰和破坏,人类需要不懈地努力以重新达到这种完美状态。在古埃及神庙中,都有向神呈献“玛奥特”的仪式,面包、啤酒和熏香等象征着人类对神的美好愿望的反应,主祭司做出向神奉上“玛奥特”的动作,意味着神所创造的人类世界和物质世界之间微妙而脆弱的关系,仍同世界初创时一样美好。只有当神得知人类把“玛奥特”保持下来时,神才体会到自己在人类中的真实存在,也才相信他创造世界的功绩是永恒的。从此,神不再“独白”,而与人类愉快地对话,人类成为神的知心朋友。“玛奥特”从创世之日由神的手来到人间,现在又从人的手里回到神的怀抱。这是多么诗意的人神交往图、合作图,多么美妙的人神和谐的宇宙乐章!

方今之世,在一个生态和心态遭到双重污染和破坏的环境中,不知何处寻找、又何方呈献那原初和谐的宇宙真理“玛奥特”?核技术、航天技术、军事技术、生物技术(如“克隆技术”)的扭曲性发展,使“人类世界和物质世界之间微妙而脆弱的关系”面临着巨大的威胁,它们在国家专制权力和疯狂的国际竞争中成为人类自我毁灭的工具,于是,“上帝抽身而去,众神纷纷离席”(海德格尔语),人神愉快的对话让位于电视广告无休止的叫嚣,如此荒芜空洞的世界,“玛奥特”成为残存在人们心灵中的诗意,古代神秘主义不死的精魂。

埃及神秘主义在崇拜以太阳神“拉-阿图姆”为核心的众神之外,还形成了面目繁多的巫术形式。阿道夫.埃尔蒙指出:“巫术是宗教的大胆分支。巫术旨在设法控制住那些左右人类命运的力量。宗教这棵高尚的植物旁,生长着繁茂的巫术小草。”巫术与宗教关系密切,但内在旨趣却大相径庭:宗教对世界不可解的本质作哲理的思考并引申出道德的结论,巫术则企图以人力操纵神力,企图由此获得使人满意的结果。尽管原始宗教经常借用巫术的“法力”以吸引入教者,但究其本质,巫术是企图代神而行神力、以奏人功,与崇拜神之全能的宗教精神正相违背,因此,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将巫术称为“科学的近亲”。

2,渴望与最高宇宙力量的结合与沟通:金字塔与占星术

金字塔与占星术,是远古人类渴望与最高宇宙力量结合与沟通的形式。

埃及巫术是埃及古代科学——建筑学、医学、天文学等重要学科的刺激物。金字塔的营造、木乃伊的制作,突出地反映了埃及人对死亡及来世的神秘观念。这种神秘主义观念仍以生命崇拜为核心,只不过是采取了实际上贬低了生命的真正价值和美的方法:生命崇拜既可以带来对生命的达观、完善和提升,也可能导致对生命的执着、挥霍、贪婪、自抑、自戕。在后一种生命态度中,挥霍生命和自抑生命虽然采取了相反的形式,实质却是相同的:无论是挥霍生命以搏取一时的享乐,还是自我压抑生命以图长命百岁,都不过是对一时一地、一己之私的个体生命的贪婪。

在古埃及文明中,我们看到后一种生命态度的日益增长。它的标志就是金字塔。显然,古埃及的统治者们与尼罗河边那些辛勤耕耘的农民们对待生命的态度截然不同:后者以劳作迎接尼罗河上的日出日落,他们的生命崇拜以朴素的顺应自然为依归;法老们则企图使自己手中的权势、财富、声望、享受与世常存、同垂不朽,这样,生命崇拜一变而为死亡崇拜——金字塔作为巨大的陵墓,耗尽了当时举国上下的人力物力,使古埃及文明不堪外族入侵,从此断灭无续。

从古埃及文明的兴衰史中,我们看到了天意的高度神秘性:尽管人人知道“成由勤俭败由奢”的历史铁律,但历史无法与人性、与生命的原欲抗衡:少则慕多,短则恋久,俭则贪奢,情知是败,终至不救。屹立千古的奴隶伊索憧憬着一旦获得自由,就去“看看世界”,“我要在尼罗河边,在法老们的巨大陵墓下,嘲笑那些腐朽的骨头的虚荣心”。而象伊索这样的“觉悟者”又有几个呢?中国古语:“天欲夺之,必先与之!”冥冥之中,仿佛真有一个主宰在细观默察人世的运行,绝不使自然、社会、任何个人或群体超越他设立的由生到灭的“道”、由兴而亡的“天命”。

埃及神秘主义的垂世教诲是:将个体生命汇入永恒的宇宙生命中,个体生命才真正战胜死亡,获得不朽。

沉湎于一己形私、企图逢凶化吉、永享安康的思想在古巴比仑神秘主义中,凝结为寻找支配人生命运“规律”的科学冲动。这就是在神秘主义思想中一直处于支流地位但同样影响深远的、以星占学为标志的远古巫术系统。这一系统相信,只要精确地推算出星辰的运行规律,人世的命运就可以预测乃至改变。如果说古埃及神秘主义的生命崇拜主流,发展为解释世界起源、本质、意义和归宿的哲学、宗教、艺术等高级文化形式,那麽古巴比仑星占学作为神秘主义思想的支流,则把去祸降福的民间心态与用逻辑方法探求事物规律以便操纵的科学态度相结合,开启了被当时精英知识分子视为“低级文化”的古代科学的大门。

返观近代,一直处于社会支流地位的科学技术一跃成为社会主流,使一向属于“器物”层面的物质文明大为跃进,而承担解释世界、安顿人心等形上功能的人文思想,由原先的主流地位被挤到社会边缘,这样,现代文明成了物质日益丰富、精神日益贫乏空虚的繁荣而空洞的文明。在这种文明中,神秘主义支流——各种巫术在科学主义及受其影响的大众漠视人文理想的文化局面中,大肆发挥其荒诞不经的迷信成份,神秘主义原本具有的深沉的哲学内涵、崇高的宗教热忱、博大的人文理想和优美的艺术情操,被歪曲得面目全非,并担尽恶名。

然而蒙尘花朵终有再吐娇艳的一刻。循着思想史的发展线索,我们可以为源远流长的神秘主义思想正本清源,并且在人类寻求精神家园的不息旅途中,赋予它崭新的现代意义。

3,神我之旋舞:印度神秘主义

神秘主义是观看世界的诗意目光。它的第一批文化成果是原始崇拜、神话、巫术和作为其载体的诗歌。随着人类经验的积累和思维能力的提高,人们自忖推度:既然人类世界是一个有生有死的世界,那麽在这个世界以外,必定有一个超越生死的世界,作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和源泉而永恒存在着。于是,将原始崇拜、神话、巫术、诗歌、哲学智慧熔于一炉的、完整的神秘主义世界观——宗教产生了。

宗教是人类诗意想象能力的一次集中挥洒:因为人有生有死,神必然永生不灭;因为人有愁有苦,神就必然永远欢乐。人将一切自身不具备但又十分渴望的东西都赋予神,由此构筑了一个完美的想象世界。宗教来自于人对自身存在状况的根本反思,它运用诗意想象创造了一个超验的存在领域,传达出人们不满于现实的渴望,寄托了他们对美好世界的憧憬与向往。它让人宣泄心灵痛苦,树立生存的勇气,鼓励人们在并不美好的世界中追求个人完善,实现社会公义。宗教是人对现实的一次伟大的精神超越。

印度神秘主义是东方神秘主义的典型形态。

在五河之滨,古印度人创造了一个影响深远的神秘主义思想体系——“婆罗门教”(Brahmanism)。“婆罗门”是“祭司”的意思,由于原始宗教重天启神谕和祭祀仪式,主持宗教仪式的祭司也被认为赋有神力,种姓制度又以祭司为最高,婆罗门教由此得名。印度人将神称为“梵”,“梵”原义是增长、伸展,因诵经声绵长不散,又代称“祈祷”,原始宗教相信语言和声音有通神的能力,祈祷可获神的佑护,故而祈祷本身也被神化,成为神的代称。

公元前10世纪起,婆罗门教由多神教向一神教演变,形成了梵天( Brahma,司创造)、毗湿奴(Visna,司护持)、湿婆(Siva,司毁灭和再生)三神一体的信仰体系。

在这个信仰体系中,宇宙生生不息的变化过程获得了最初的哲学说明:神实际上分担着、扮演着宇宙中三种相反相成的力量、过程和角色——创造、护持、毁灭并使其再生。如此循环往复,以致无穷。

还有比这幅神秘的宇宙图景更形象、更逼真的世界图画吗?著名印度学家徐梵澄,在《五十奥义书》的翻译过程中深有心得地写道:“玄哲文字,愈近世乃愈枯淡,古则不然;直接人生而息息相关,多方寓言以出之,设事亲切,使学者弥觉道不远人,词华不靡,亦后世所难企及者也。”

凡创伟大宇宙教义者,皆为不落文字的大诗人,能从纷繁复杂的宇宙现象中,以直观拈出一二,敷成人世生活的逼真图景,其寓意遥深、设譬亲切,直与人生息息相关,其境界,非一般玩弄词藻感情、于世无所用心的“诗人”、文学家可比。

婆罗门教经典称《吠陀》(Veda,明解,知识),其中《黎俱吠陀》为颂神诗,《三曼吠陀》为唱诵诗,《夜珠吠陀》阐仪法,《阿他婆吠陀》录巫咒,由于年代久远(作于公元前千余年),许多记载已无法确知其涵义。因此,说明祭祀活动的《梵书》(Brahmana,又称《婆罗门书》)和说明出家修道生活的《森林书》(Aranyaka)相继出现。而对四《吠陀》进行哲学阐述的《奥义书》(Upanisad),则在公元前七、六世纪出现。《奥义书》又称《吠檀多》(Vedanta,吠陀的终结),意为《吠陀》之精华。公元8世纪末,商羯罗(Sankara Acharya)等人重新解释《奥义书》并改革婆罗门教,形成今日的“印度教”(Hinduism)。

印度神秘主义以自我(Atman,又称神我、性灵、精神、灵魂)与宇宙本体(梵)的绝对同一为特色。商羯罗论证说:“梵的存在可以依据所有人的神我来了解。因为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而绝不会认为‘我不存在’……而这个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其存在的自我(神我)就是梵。”

印度神秘主义的思想逻辑是:既然人们了解宇宙并彼此了解的唯一途径是自我的灵魂,那麽,自我的灵魂一定分享了宇宙灵魂的不朽性和神圣性。所以,印度人将自我称为“神我”,也就是说,人的自我并非仅仅是个体的私我,而是将宇宙灵魂包含于其中的超个体的大我,因此,这种自我是饱含神性的,是神圣的自我。由此推而及之,则整个宇宙的“自我”也与个体的自我一样,葆有不灭的、神圣的灵魂,这个灵魂就是“梵”。

印度神秘主义初步合理地解释了人类精神生活和精神境界的来源。

它将人类的认识分为“智”与“识”两种,前者为“圣闻之智慧”,后者为“见闻之知识”,前者的获得靠神秘的天启和内心的修养,后者的获得则靠后天的学习、记忆、实践等。印度神秘主义标举“圣智”,而只有神圣的灵魂才能认识神圣的宇宙本体,所以它极力阐发神圣灵魂(神我即梵)的义理。细究之,所谓灵魂者,就是人类洞悉宇宙真理的精神能力、优美和谐的精神生活和高远伟大的精神境界。人有此能力、生活和境界,就能和宇宙本体(梵)结合,同享生命的完美、博大与欢欣。

灵魂的最高境界是与宇宙本质合为一体。

因此,印度神秘主义的典型公式是:“我即梵!”

也就是说,个体生命通过智慧提升自己,使一己之有限存在,得以与无限的宇宙存在同其广大、同其深邃、同其光辉神圣。所以印度人将这样一种无以复加的绝妙境界称为“梵”。梵也者,无限增长、伸展之义,恰足以形容整体宇宙存在之无限广大深邃、绵延不止、生生不息、神圣微妙的完美样态。神我归于梵,即将短暂有限之个体,归于无限悠久之宇宙大全,恰如细叶之攀援大树,涓滴之汇入海洋,生命于是不朽,灵魂遂获不可言表之福乐也。

徐梵澄对此解释道:“盖笼括万有,摄入一‘大梵’而皆尽……教人于一无分之知觉性中,识宇宙万物之为一体也。所谓识为一体者,如织经纬以为布帛,舍经纬则布帛不成,离布帛则经纬不立,是彼即此,是此即彼,终且体认一真大梵;论于气息,则盈虚周流之义咸寓其中;论于般若,一真法界之理悉备于是。求之迩在于四体,推之远极乎诸天,是彼是此,是此是彼,永生而无极者欤!”

“太初,此世界唯独‘自我’(神我)也。无有任何其他生物。

彼自思维:‘我其创造世界夫!’

彼遂创造出此诸世界:洪洋也,光明也,死亡也,诸水也。

……

彼自思维:‘吁!此诸世界也,我其创造护持世界者乎!

彼遂直由诸水取出一真元体(原人)而形成之。”

(《爱多列雅奥义书》)

这是印度的《创世纪》:真元内充,清气弥满;大气磅礴,素朴有力。在诗人眼中,万物都被圣水洗过,亲密地汇聚到诗人的视野之内,等待着他重温那创造世界的壮丽时刻。阅读这样的文字,你会感到一股圣洁的光芒浸透纸背,一个清新有力、洋溢着欢乐的世界展布在你眼前,你会相信,太初之时,那个神秘的创造者“神我”也是在这样清新的宇宙中开始他伟大的创造事业的。

如果我们把这篇创世神话读作哲学寓言,我们会发现:死亡是被“神我”创造出来的。换言之,神我可以驱遣、主宰死亡,死亡是一个寻常的造物,而非宇宙不可逃避的固有属性。换言之,神我作为世界的创造者,是永生的。

因此,这个“神我”并非有生有死的血肉个体,而是充盈于天地之间的、永无穷尽的宇宙大生命。由此,我们也发现了东方神秘主义世界观的精髓,即超越个体生存、体认宇宙大全、洋溢着生之欢乐的诗意境界。

《奥义书》对天国万物的诗意命名实际上象征着世间万物的美丽丰富:

唯此界(大梵界)乃有湖名“风浪”,时间名“祭祀消”,河流名“不老”,树名“美爱”,……堂名“广大”,具座名“远瞩”,床名“无量力”,妃名“意识”,嫔名“眼识”,二者持花,编织成诸界也。

(《考史多启奥义书》)

印度人以飞扬的想象力和诗意性点缀自己对事物的深刻洞察:生命离世间者,往见大梵,渡“风浪”湖,需以“意”为舟:盖观照宇宙本体(大梵)的唯一途径乃自我意识(心灵)也,故诗人以此妙喻之。而“唯知眼前境者,至此沉没。”而“不老”之河亦以“意”渡之。这意味着:外在的青春转瞬即逝,而内在的青春却常驻心灵!

“于是善行恶行,彼两皆洒落。其亲爱之所知,乃拾得其善行,其非亲爱之所知者,乃取得其恶行。……彼乃双见昼夜,如是得睹善行恶行及一切相对者,而无复有于善行恶行,彼大梵明者(明白大梵的生命)唯往至于大梵焉。”

庄子齐生死、泯是非善恶之说,与此神秘主义寓言可谓玄理相通:世间一切相对者,如是非善恶等,在绝对者(梵或道)那里都丧失了意义,变得无足轻重了。当然,这并非主张放弃对世间善恶是非的执着,而是要人在执着于此的同时,对自身的评判标准保持警惕:因为最终的裁判者不是受主观情见左右的人,而是不偏不倚、无往不善的天道(梵)。

神秘主义的基本信念之一是认为上天明察秋毫、洞悉一切,天道能“允执厥中”(《尚书》),保持公正和最高的判断力。《奥义书》以象征性的诗意笔触刻画了大梵的居所:住于“无能胜”宫、坐于“无量力”床(此床以“过去”、“未来”为两前足,以以繁荣”、“安慰”为两后足,象征生命气息的交缠、孕育、繁衍、安息)的无上大梵,接见“大梵明者”,极其明澈地回答了他的终极之问:

问:何由而得业?答:由手!何由而得苦乐?由身!何由得阿难陀(无欲之乐)、欲乐、后嗣?由生殖根!何由行?由两足!何由得我之思想、所当知及可欲者?

由般若(智慧)也!彼乃谓之曰:唯然!凡此所得,皆属于我,此亦汝之世界也!(同上)

至此,我们发现,人承担苦乐的世界也就是大梵的世界,大梵分担着我们的苦乐,大梵并非实有,他是一个光辉完美的象征,象征着获得了完满智慧(般若)的宇宙生命。《奥义书》为此下了一个简洁的定义:“生命气息者,大梵也。”东方神秘主义从对世界的诗意直观开始,中经对世界的神圣化和诗化,使这一世界里的众生命珍惜此一世界,自我净化、自我提升、自我完善个体生命,以最终获得对宇宙生命的无上智慧。

神秘主义是人类打量世界的第一道惊喜目光:

此万有之精英为地。地之精英为水。

水之精英为草木。草木之精英为人。

人之精英为语言。(《唱赞奥义书》)

神秘主义在宗教中一般包含义理和秘术两部分。印度教四《吠陀》中均含有大量秘术内容,《奥义书》亦多存古义,认为语言作为符咒、作为声音秘术,具有神力,可以召唤神灵,护持生命,所以擅长语言者如祭司、诗人等,就被视为人之精英。而语言唤醒智慧、传达神意的功能,更使其成为生命的精华。因此经典诗文中常出现的重复排比句式,实际上是兼任祭司的诗人以罗列万物名称的方式,呼唤万物的生命随诵诗祈祷之声而振作奋起,从而激荡出热情、灵魂,所谓“鼓之舞之以尽神”也。

乔答摩!唯彼世界为祭祀之火,唯太阳为其薪,光为其烟,昼为其焰,月为其炭,星为其火花。……乔答摩!唯男子为祭祀之火,唯语言为其薪,气息为其烟,舌为其焰,眼为其炭,耳为其火花。于此火也,诸天灌献粮食于其中,由此裸祭而精液生焉。(《唱赞奥义书》)

这既是原始秘仪的记录,也是神秘主义对世界本质的色彩浓艳的刻画:整个世界宛若祭坛,太阳日烧其薪,光明日腾其焰,月亮为薪尽之炭,星星为灿烂的火花。每时每刻,宇宙都在燃烧,生命都在沸腾,光辉四射,亮丽夺目。

此情此景,只有荷兰画家梵高的作品庶几近之:丝柏在狂热地抖动,直插云霄;星星在飞旋着,万象不息地运行;夜空翻滚着、倾斜着,笼盖头顶,闪烁着奇迹般的光芒……“神秘的不是世界如何,而是其竟然存在。”

神秘主义是婴儿般看待世界的目光:没有一物不是新鲜的,没有一事不是新奇的,万物的存在排除了疑问和忧郁,洋溢着天真烂漫的诗情。神秘主义是这样一种世界观:怀此信仰者,即葆有赤子之心的诗人,为世界每一天的新生而欢呼雀跃,他们太热爱这个世界了,绝不能容忍空虚冷漠的哲学解释和生命态度,为世界蒙上黑纱。他们赋予世界以最高的神圣,并以生命捍卫之,以为非如此不足以表达其对宇宙之无限完美的一往情深。

东方神秘主义认为,要想获得对宇宙本体的无上智慧,就必须“静定止观”,使自己纷扰的心灵安静下来,渐渐澄明无碍,使先天秉有的性灵获得开启、发抒,从而“澄怀观道”,使自己的心灵能深入世界的最细微处,与宇宙生命最隐秘的颤动息息相通;同时又广大充盈,使一己之心,不偏不执,容纳万物,“起身与万物的本质相交接”(海德格尔语),翱翔于绝妙的性灵世界,洞见宇宙的真理和永恒不朽的生命。在这种“致广大而尽精微”(《中庸》)的境界中,人的内心世界无限展延、通体透明,过去、未来凝于一瞬,种种疑惑涣然冰释,人与宇宙融为一体,个体与宇宙大全同其不朽,此时人即神,我即梵,心即道,有限与无限比肩而立,同享宇宙无穷尽的生之欢欣:

凡此,皆大梵也。人当静定止观,此为群有从之而生,往焉而灭,依之而呼吸者。而人者,心志所成也。如人在斯世之心志为何,则其蜕此身后为如何。故当定其心志焉。(而彼者)以意而成,以生气为身,以光明为形,以真理为念虑,以无极为自我,涵括一切业,一切欲,一切香,一切味,涵括万事万物而无言,静然以定,斯则吾内心之性灵也。其小也,小于谷颗,小于麦粒,小于芥子,小于一黍,小于一黍中之实。是吾内心之性灵也,其大,则大于地,大于空,大于天,大于凡此一切世界。(《唱赞奥义书》)

东方神秘主义以“静定止观”为根本的修身养性之法。这种方法的核心是对一己生命的合理态度。老子曰:“患莫大于有身,及吾无身,吾又何患?”同样,印度神秘主义也认识到:“(人自视)为此身者,乃为苦乐所持;彼为有身,则无所逃于苦乐焉。唯(自视)非此身者,苦乐皆不能触。风无身,云无身,电无身,雷无身。当其发乎彼空而达于至上之光明也,各以其自相而现焉。”

此段经文以风、云、雷、电为比拟,言其不困于形私,乃有不期而至的神力。具体到人生哲理上,无身者,并非绝灭此身也,而是将一己私利看得很轻,所谓“得失不挠于心”,从而湛然无虑、息欲宁神、得乎大道。庄子曰:“吾丧我!”此其谓也。《阿卢尼迦奥义书》曰:“‘我舍弃矣!我舍弃矣!我舍弃矣!’如是三视己,则一切众生,施以‘无畏’。盖一切皆由我而作也。”常谓“无私者无畏”也,言之易而行之难也。

盖人生有己,本乎自然。杜甫诗云:“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此造物之情也,何必怪罪!然此情泛滥,则为害于人。故儒家讲克己,佛老称无我,印度教言业报,基督教设神判,道德家颂“大公无私”云云,要其旨,全在为人性高悬一鹄的,使私欲有所约束也。然陈义过高,则和者盖寡,且流于枯寂,人生于此了无兴味焉,未若儒者“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之教也。

东方神秘主义主静内敛之说具有出离世间、“耽虚溺寂”(熊十力评佛老语)的倾向。徐梵澄因此批评印度教的出世修行观念道:“书中所言解脱法,皆外在舍弃之方。将浑浑沌沌,崖居而彀饮,大同乎滓溟者耶?若是者,非特视文明为敝屣,即宇宙亦几乎息矣。将以为万物皆是幻有,尽人当入寂灭,其为解脱,固亦,然果造化之本旨有在于是耶?若是者,造化又奚事乎宇宙为?生之来不可却,其果所自来无耶?生之去也不可止,其果去无所之耶?夫以天地之大,日月之明,星辰之丽,山岳之填,江河之流,草木之滋,金石之固,犀象之巨,蝼蚁之微,无隐无显,纷纷纶纶,莫不有真理存乎其间,条然其轨律而不可乱,独斯人类为其灵长者,乃当痛苦不止,悲哀不息,嗟生怨死,日夜求其脱而后已,此岂造物之情耶?”

继《奥义书》而出的印度圣典《薄伽梵歌》,在《奥义书》的“静定之法”外,别创一“有为瑜伽”,主张通过“有为无欲”的行动来获得心灵的平静和解脱。

这个哲学理论的基础是“智慧瑜伽”,即将苦乐、得失、成败、荣辱、祸福视为成双出现的错觉(“双昧”),而智慧的眼光可将一切对立矛盾的事物看作等同齐一,从而获得心灵的平静。

“瑜伽”即等同化一之义,瑜伽修持的最高境界就是这种脱离得失忧烦的“禅定”状态(“三昧”)。这样,消极无为的“静定止观”就提升为积极有为的“等量齐观”,生命由此获得了创造奋进而又无欲无求的高超境界:

如若有为而无所求,既无我所(有)亦无我慢(执),诸种欲望全被弃绝,他便会有平静安恬。(《薄伽梵歌》二章)

宇宙造化之情何所在?从终极意义上说,那是神秘的;然而我们运用直观能力,也可以得其仿佛:普天浩荡之春,岂是造物荒嬉之游?必有生气注入天地间,成就“富有之大业”(《易》)。人挺秀为万物之灵,难道不该奋发有为、以德配天?

天意高明,必有伟大高远之“天命”存于人生。然须待其发明本心,才能识得此“命”:造化者,创造变化之谓也,天、人同此伟大之命,不断地创造、无穷地变化,以完善世界,丰富生命,充实心灵,“备于天地之美”(庄子),造就宇宙之诗。故此天人之命亦即诗歌之命也:创造一个美丽光明的神性世界!

《无题》(毛峰诗选)

一点星光,足以

撕开整个黑夜

月亮产下嫩黄的卵

包孕大地,如一把摇篮

急雨鞭打河面

篝火鞭打寂静

欲望鞭打肉体

光鞭打夜

从淤塞的河道中清理出自身

剔去杂质 天空展开灿烂的四肢

此刻,静静等待

安排每一朵白云翻开晾晒

安排每一个图像放松着管

边角流逸出  一只

飞鸟

与盘龙正视,亲吻游舌

与逸凤追随,怀抱白羽

万象虚化,蔚蓝

滴滴涌入

汇成一汪和弦

(1993年5月25日,选自《毛峰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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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