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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三十篇——时之所尚(时尚帝国系列随笔之五)
毛峰
2016年10月17日

民国七贤之一、20世纪中国文化英雄陈寅恪先生(1890-1969)尝谓“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

“时尚”古今意义之变迁,正写照古之高谊、今之俗态;正摹拟古之泱泱王朝、灿烂文明的“天下大同”之志;今之“时尚帝国”虚幻空无之美:如此,时光疾驰,不舍昼夜;昙花自谢,秋凉刻骨;迁客骚人,不胜兴亡之感。

正是陈寅恪诗之所谓:

“兴亡遗事又重陈,北里南朝恨未申。

桂苑旧传天上曲,桃花新写扇头春。

是非虽定千秋史,哀乐终伤百岁身。

铁锁长江东注水,年年流泪送香尘。”

“时尚”者,乃“时人所尚”之谓也,古典本义指:合于宇宙大道、顺乎万物节律、全社会一体尊崇之高尚价值也。

中国古人将“天时”与“地利”、“人和”并列为宇宙和谐有序之大一统之根本:《尚书·尧典》曰“敬授人时”,敬天即敬“农时”,敬天保土则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否则,不敬天时、地利,肆意破坏生态环境,必然落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故《诗·小雅·支页弁》以“时”为“善”:“尔酒既旨,而肴既时”。《大易·蒙卦》则以“卦时”象征宇宙演化之时机与背景:“蒙亨,以亨行,时中也。”注曰:“时之所愿,唯愿亨也。以亨行之,得时中也。”亨者通也,宇宙生气流行、壮大、繁盛之貌也;“时中”者,合乎时宜、恰到好处、顺应宇宙人生自然节律之谓也。

《论语·学而》首言“学而时习之”,旧注“习”为“鸟数飞”也,青年学习如雏鸟学飞,时时而翩翩,好一幅生机活跃的人文-自然图景!
《庄子·秋水》则描绘出一幅壮阔苍茫的宇宙图景:“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一切应天时而生者,必灌注着宇宙的生气与活力,一如《孟子·万章》尊孔子为“圣之时者”,与时推移、准古酌今、垂教百代,正“圣”之本义。

圣者通也,将宇宙人生之通则,光辉之、伟大之、普遍提升之,时之合“时”向“善”,而挺立于不断消逝的时光之流与涨落不定的人世潮流之上。

子在川上,睹逝水而悟真常:川流不息、瞬息万变者,宇宙万物也;不舍昼夜、持之以恒者,伟大精神也。

“时尚”之古义,乃时人尊崇之高尚事物、伟大精神也,故非但不会“抽空一切意义”,更要建树一种崇高的意义、伟大超尘的价值。
“尚”者“上”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书称《尚书》,无上大道之书也,故“尚”本寓“高”义。

《大易·蛊卦》:“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后汉书·梁鸿传》:“(高)恢亦高抗,终身不仕。”古之高尚、高抗者,见当世不合古道,乃蔑视王侯,自立名节,清廉高洁有如此者。

无奈佛老颓唐、科举制日益壅蔽,“天下英雄尽入毂中”,唐诗遂有“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朱庆馀:《闺意》)

那一幅小女子趋时附势之柔媚态,与先秦时代之豪放阔大,境界高下不啻天壤。

“时尚”在近代转义为“时髦”。

“时髦”原本古义为“一时之俊杰”,《尔雅》曰:“髦,俊也。”近代以“新异”为“俊”,故“时尚”去“高尚”义,“时髦”去“俊杰”义,转化为一时众人之好尚趋附也。

时势变易,好尚不同,可盛慨乎!

【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