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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四十九篇——我渴望倾听中国(时尚帝国系列随笔之二十四)
毛峰
2016年12月06日

在用西洋音乐形式以及中西乐器表现中国人美丽情感方面,赵元任创作的艺术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冼星海创作于抗日烽火中的伟大民族史诗、大型史诗声乐套曲《黄河大合唱》、冼星海、聂耳等杰出作曲家创作的艺术歌曲、电影插曲、抗战歌曲、聂耳改编自民族器乐的《金蛇狂舞》等、马思聪根据内蒙民歌创作的小提琴曲《思乡》、何占豪、陈刚采用越剧曲调、手法创作的优美小提琴协奏曲《梁山泊与祝英台》以及雷振邦等人,采用少数民族音乐、戏曲音乐为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刘三姐》、《五朵金花》、为越剧电影《红楼梦》、现代京剧《杜鹃山》等所作的配乐,均是“中西合璧”的经典作品。

总括而言,近现代中国音乐,由于持续的政治动荡和全社会对中国固有音乐传统采取的荒谬错误的“去中国化”的污损、否弃态度,没有能产生出像中国古典音乐和西方古典音乐那样辉煌灿烂的音乐文化。

二战以后西方社会变本加厉的商业化、世俗化大潮,也在1980年代之后席卷中国,使雅乐凋零、俗音弥天的文化风尚和音乐时尚更加普遍,在全球年轻人心目中,流行音乐就是人类音乐文化的全部或绝对主流,古典音乐被视为“古董”,古典风尚所标举的博大深邃、精致优美的文化精神,在“拜金-票房主义”等统治当代的实用主义思潮持续影响下,不断“解构”、“颠覆”、“摧毁”、“游戏”高雅文化,使之消失于无形。

高尚灵魂与高雅文化,遭到全社会的冷遇唾弃,当年被“红卫兵”错误打倒的所谓“封、资、修”实则是人类高级精神文化的巅峰,当权者意欲铲除而不可得;如今,却被全球商业流行时尚不费吹灰之力便真正“打倒”了!文明历史的最终一幕,真如法国荒诞派戏剧家尤奈斯库所谓之“活脱脱一出闹剧”而已。

葆有“人民音乐家”不朽称号的伟大艺术家冼星海(1905-1945),以伟大音乐史诗《黄河大合唱》辉映着中国音乐史册,至今无出其右者!每过一段时间,我都取出珍藏的各种版本的冼星海音乐作品,尤其是《黄河大合唱》,深深激动于这部伟大作品的磅礴激情与浩然正气。毛泽东曾说他一生最感动的音乐,就是亨德尔的《弥赛亚》和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真是天才之见:唯有星海,才能把全民族的伟大精神,以排山倒海之势、黄河奔腾裂岸、一泻千里之力、中国人在过往8000年文明岁月中吞吐宇宙之胸襟、被倭寇侵略所激怒所凝结的民族统一意志,予以英雄般的表达,这种宽广无垠的、海洋一般深邃的宗教性的强有力的信仰,唯有亨德尔的《弥赛亚》(尤其是无比美妙的《绿叶青葱》,神意的奥妙清荫,如何遮蔽着众生的身体与灵魂!唯盲人歌唱家安德烈·波切利在罗马圣塞西莉亚教堂举办的《千禧礼赞音乐会》上加以绝妙表达)、海顿的宗教清唱剧、莫扎特的《普世欢腾》、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惠特曼的《草叶集》和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足堪比拟;唯有挣脱了近代启蒙-功利-实证主义卑鄙的知识碎片与无聊的技艺炫耀,才能领悟马丁·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所谓“天地人神”共同支撑和屹立着的“希腊神庙”与梵高的《农鞋》何所谓也;唯有那“海洋一般的浩瀚感觉”(这一感觉被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托尔斯泰《福音书简释》、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加以淋漓表达,却被浅薄作者伯特兰·罗素《宗教与科学》浅薄地加以否定,尚默默无闻的维特根斯坦一怒之下将鼎鼎大名的罗素撰写的、浅薄至极的《逻辑哲学论》“序言”退回不用,为此耽搁了这部旷世巨著的出版,因为书商看重的,并非《逻辑哲学论》,而是那篇浅薄的“序言”!如今看来,维特根斯坦对此废弃不用,实在极其英明、果断!)才能提升这尘世的肮脏与虚幻……

我想对那个13岁就入岭南大学(今中山大学)音乐系学习小提琴、很快技压群芳、享有“南国箫手”美誉的广东番禺少年星海、那个因衣服破烂被巴黎音乐学院的门警阻拦盘问的“高级作曲班”的中国才子(导师保罗·杜卡斯问这个获得荣誉奖的中国青年“有何物质上的请求”时,星海回答“学院食堂的饭票!”举座悲之)说:“星海!虽然仅活了40岁,但你活得太值了!你触摸到了那个壮美无比的——中国人的灵魂!”聆听你,犹如聆听中国的心声,这从《文王操》和《潇湘水云》中潺潺流来的、傲然与天地相仿佛的、造不得一点假的中国精神!

音乐是属神的。自国困民穷、左右颠仆、反复动荡以来,中国音乐被权势和商业力量污损、扭曲到面目全非,除了孤零零的《黄河》与《梁祝》以外,竟然好大一片空白;因为音乐根本不能造假,一丝一毫的伪善与粗俗,必从音符和旋律中“清水芙蓉”一般呈现出来,那肮脏卑俗的灵魂,又如何加以掩饰呢!

最近因撰写《圣学血脉》和《古乐新声》两组文章(由《清风庐》和《中国日报中文网·天下》专栏刊出),特别渴望听到“纯粹中国”的声音,百转千回,寻觅不得——电视上全是烂俗不堪的节目,网络上都是更加烂俗不堪的垃圾讯息,也不知道那些“祖国的大小花朵”(成年人和未成年人)都是怎么过活、怎么迸发那“淤泥中的纯情”(借用一部电影名)的——“花朵们”都一脸灿烂,在微信上不断晒出“吃吃喝喝”的“美图”……

蓦然间,我想起著名小提琴家西崎崇子演奏的《梁祝协奏曲》来,她演奏的莫扎特五部小提琴协奏曲(与捷克爱乐乐团合作),别有一番“东方的温暖与柔美”;

遂翻出她与上海音乐学院乐团合作录制的古董级VCD(被我从某一线城市的大型超市堆积如山、降价处理的音像制品中意外发现),上海音乐学院乐团的协奏糟糕无比,但西崎崇子的演奏,温婉深情、光芒四射;此番携来海口欣赏,患牙疼的内子,虽口不能言,用指尖在我掌心轻轻刻画一个“慢”字,深得西崎崇子的艺术神韵:在密集如雨的音符瀑布中,蓦然出现一道静谧的彩虹,令人怦然心动——这安详、广大、华美、温暖、自由的灵魂,正是宇宙天地赋予万物的深湛生命之所在呀!艺术家不加以深沉表现,而是在舞台上满脸堆着假笑、摇头晃脑地乱弹(譬如朗朗的钢琴演奏),岂能感人至深?!

中国音乐的近代困境,集中体现于天才音乐家华彦钧(阿炳,1893-1950)的悲苦一生中。他是无锡道士华清和的私生子,年少即显露音乐天赋,成为无锡道教界的出色乐师。1918年父死,继任道士。1921年因染梅毒致右目失明,贫病交加。1927年双目失明,流落街头,以卖艺为生。1947年遭军警殴打致疾。1950年夏,接受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的访问录音,留下自己创作并演奏的不朽名作《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二胡曲)和《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琵琶曲)后,于当年12月4日吐血而死,时年58岁,原本答应半年后继续录音的二、三百首曲目竟因此失传!悲夫!

华彦钧的《二泉映月》是孔子《幽兰》以来忧时伤世的文人音乐的近代高峰。乐曲对黑暗人世的控诉、深深的绝望和高傲的反抗,其悲哀、愤懑、宁死不悔、反叛到底的伟大精神,达到了空前绝后、“无以复加”的程度,凡听者无不为之动容、泪下。托尔斯泰称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使他“触摸到了苦难民族心灵之最深处”,而华彦钧的《二泉映月》更超过之,将一个人、一个民族历经苦难仍顽强不屈之傲然风骨赫然展现、永标青史。小泽征尔称对这首曲子“必须跪着倾听”,道出了乐曲悲哀绝望中犹傲然挺立的崇高风范,真“古之贞士”也。

阿炳创作的《听松》(又名《听宋》)借金兀术在无锡惠泉山听松石上听宋兵军威心惊肉跳的故事,描写阵阵松涛如潮翻卷,仿佛宋将岳飞率领军马厮杀而来,乐曲寄托作曲家渴望收复失地的爱国热忱,此曲作于抗日战争年代,音乐气势宏伟、风格苍劲,经彭修文改编为民乐合奏,具有交响乐般的刚劲效果,其民族气节与民族精神更惊天泣鬼,一扫颓靡。他创作的《昭君出塞》则将女中豪杰王昭君毅然西去的铮铮傲骨予以传神的刻画,西域壮阔的风景与乐曲主人公艰苦残酷中傲然自若的神态尽皆写出,乐曲无悲愁之感,而饱含坚贞不屈之志、蔑视命运之情,真“乐中之伟丈夫”也!

琵琶名曲《大浪淘沙》,阿炳诡称此曲为道家梵音合奏的曲牌,而道家曲牌中并无此曲,实际上此曲是音乐家的创作,而且是一生坎坷却高傲不屈的音乐家对自己生命的“基调定准”:乐曲开始时是一段清澈宁静的旋律,犹如山涧清溪泻入深湖,又似清风拂过浅池,涟漪下洁白的石子历历可数,乐曲在这一旋律下不断扩展演进,将生命本源处的清纯带入无限开阔而渊深的境地,同时又保持着一尘不染的纯洁与天真,仿佛少失母爱、寄养道观、饱经忧患的阿炳仍在梦中寻觅着人世的美善、亲情与温馨;乐曲中部突然汇入激动铿锵的旋律,仿佛饱经沧桑的音乐家内心陡然涌起翻卷的情潮,卷裹童贞与烂漫而去,将原本清净安恬的生命进程急速加快,直至澎湃汪洋、无可收束,最后乐曲在一两声短促而清澈的拨弦中复归本体的宁静。

时移世变,劫尽运穷,幻象消尽,一片空明。浪潮过处,大道贞静如常,淘尽的只是浮皮,留下的,是永恒不朽的乐章,清澈无垠的生命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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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