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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五十四篇——“渣滓被当成珍宝”(时尚帝国系列随笔之二十九)
毛峰
2016年12月13日

最近500年来,西方文明确实创造出许多尘世的、肉体的、无与伦比的生动与美,但同时也极大地纷扰了自然与社会的宁静,生态、人文与精神的和谐。

无数的人间惨祸因此爆发:从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种族、文化灭绝政策,到20世纪的大屠杀、大清洗、恐怖袭击,这些亘古未有的罪恶,都是在独断的西方意识形态指引下实施的。老子之“无为”、庄子之“安之若素”、孔子之“克己”、孟子之“寡欲”、佛陀之“涅磐”,正是西方人声色货利之解药,中国文化天人安宁之坦途。舍此他图,则如米开朗琪罗所妙喻之“弯曲的钥匙”,只能使世界更加纷乱荒芜,天人无有宁日。

西方文学最伟大的代表、文艺复兴时代晚期的伟大天才威廉·莎士比亚(1564-1616),在他的“四大悲剧”中深刻详尽地描写和揭示了统治最近500年世界现状的核心力量——《麦克白》中的权势欲和阴谋欲、《奥赛罗》中的占有欲和嫉妒心、《李尔王》中人际关系的凉薄与残忍、《哈姆雷特》中对人性的阴郁看法,以及《雅典的泰门》对金钱威力的生动刻画……

与近代平庸的教科书所吹嘘的“文艺复兴的人性觉醒”那种得意洋洋的论调不同,莎士比亚对近代以来的社会境遇和人性状况产生了深刻的疑虑与批判:麦克白夫人怂恿麦克白犯罪的话响彻了文艺复兴以来全球社会的各种人性冲突与动荡中——

“……你不敢让你在行为和勇气上跟你的欲望一致吗?

……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

麦克白夫人的话实际上是现代人内心无法平息的权势欲的外化,它每时每刻骚动在人心深处,让部下出卖上司,让妻子背叛丈夫,让“一切人反对一切人”(霍布斯形容此为“得一思二”的永恒的人性状态),麦克白犯罪以后才觉悟,他的话是对现代生活的沉痛宣判:

“……从这一刻起,人生已经失去了严肃的意义,一切都不过是儿戏;荣名和美德已经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经喝干,剩下的只是一些无味的渣滓,却被当作酒窖里的珍宝。”

哈姆雷特的“独白”写尽了“人世”,无论这一“人世”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高低多寡:

“活着,还是不活,那才是问题之所在。……谁愿意忍受这人世的鞭挞和嘲弄,这压迫者的横暴、傲慢者的欺侮,真情被鄙视、国法被挠阻,官僚们的倚势凌人,劳苦功高却受到小丑们的咒诅……”

稍稍阅历“人世”者,都知道这是一切社会之悖谬“常情”。在古典社会中,人们对抗的方式之一是安居田间、不问世事,更有伯夷、庄周、陶潜等一流隐逸高贤,宁可饿死也“不食周粟”,其“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的气概,可谓千古叹美;而在当代全球社会的“官僚制的铁笼”(马克斯·韦伯语)中,人人无计逃脱,可怜现代人使“人世”变成了“必须忍受的东西”!

托马斯·曼(1875-1955)以一深刻的警句概括了自文艺复兴以来最近500年的人类历史:“理性注视着人类正陷入深渊,却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一深渊。”

举凡理性、自由、民主、百姓或人民等等大而无当的词汇,都是骗人的烟雾而已。近代意识形态主流——启蒙主义、自由主义、功利主义假定:理性可以使人类自觉地趋利避害,从而最终过上自由、平等、博爱的幸福生活。

近代历史已经彻底粉碎了这一篇昏乱的胡话(又称“宏大叙事”):稍知人性者便明白,统治人心的,并非启蒙主义一厢情愿推崇的“理性”,而是叔本华和弗洛伊德所精辟揭示的“无尽的意欲”,而理性不过是欲望的伪装、借口和工具;作为私欲的工具,理性的自我盘算,适足以造成人类社会的混乱、冲突与动荡,是故一切“理性的计算”(尼采语)的结果,都是非理性的疯狂与混乱的深渊,这一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启蒙辩证法”(霍克海默、阿多尔诺语),真令人哭笑不得!

伟大的清醒者、库萨的尼古拉(1401-1464)在《论有学问的无知》和《论隐秘的上帝》中,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蒙田在《随笔》中,有力地揭示了人类的知识处境:“疑惑是一切哲学的开始,研究是中间,无知是终结”;“除非来自神圣的启示,其余的一切,开端、中间和结局,都只是梦幻和烟雾。”(蒙田)他们提出的人类生活准则是:追随自然!

不幸现代人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却在背离上帝和自然(按照中国世界观,上帝、神,就是自然)的错误道路上渐行渐远,西方宗教代言人——罗马天主教会的僵化,更促使这一趋势无法避免。各种“梦幻和烟雾”(从“现代性”到种族主义“大屠杀”[1]、到当今肆虐的各种恐怖主义)一次次将人类送入深渊。

在艺术风格和社会文化时尚上,透过各种“主义”或“问题”(其实是一码事)的“梦幻和烟雾”,什么渣滓,都被奉为珍宝,从“百家讲坛”到“王宝强的离婚案”,不一而足。

透过雾霾,我们唯一能看清的是:挺立于文艺复兴时代伟大风尚中心的一个完美裸体——大卫双目圆睁,了望远方的理想境界,嘴唇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气勃勃的微笑,人世的丑陋虽然让他怒火填胸,但光明的未来似乎仍如奇花初胎一般孕育着,渴望从他完美的躯体中喷涌而出,用孤独、热忱、悲愁和纯净的喜悦,灌溉历史和人心,洗刷污浊和卑贱……

温柔的少妇蒙娜丽莎仍在宿命般地神秘微笑着,拉斐尔的圣母仍在温柔地抱持着人类婴儿,而今日全球的无数母亲,却因为精确无比的各种先进武器的使用而永失爱子……曾经如清流一般舞蹈吟唱起来的时间、空间、历史、人性,究竟淤塞于何处呢?

【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