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峰  >>  正文
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五十九篇——阿朗胡埃斯,永恒灿烂的南国气息(时尚帝国系列随笔之三十四)
毛峰
2016年12月20日

吉他音乐之美,在于用音符清扫了近代主流思维——以卢梭、康德等人为代表的夸诞、空洞的启蒙主义的思维雾霾,不再鼓吹什么平等、博爱等子虚乌有的乌托邦,而是直面一个清爽的、亘古如斯的世界,一个《列子》所谓“人世苦乐,古犹今也”的真实无妄的世界,就像一个南国少年,脱去繁复的累赘,裸露古铜色的肌肤,他独自伫立海滨,任凭椰风摇曳、海浪翻滚,只是游目、骋怀、嬉戏,完全置身于“历史”(启蒙伪造的历史教科书)之外,满足于眼前的现状,本能告诉他:这是亘古如斯、从未改变、将来也不会有任何实质改变的世界!

19世纪末,西班牙国势更加衰微,失去了海外最后一块殖民地。与此同时,比古典吉他音量更大、音域更广的现代吉他,被托雷斯在古典吉他的形制基础上改造创制出来。以恩里克·格拉那多斯(1867-1916)为代表的西班牙作曲家,从西班牙民间音乐以及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教堂音乐中汲取灵感,创作出一批具有鲜明西班牙民族风格的吉他曲《西班牙舞曲》、《奉献》、《戈雅的漂亮女郎》、《诗意华尔滋》等,作品以淳朴的风格、优美的旋律、对祖国文化的满腔热爱、伤感的柔情,完美展现了西班牙大地上的风物、历史、人民生活:农夫在耕耘、收割,麦浪波涛汹涌、令人迷狂;牧人晚归、牛羊入栏,远山一片宁静;广场上人们围成一圈悠然起舞,小酒馆里的姑娘与一朵瓶中的白玫瑰一同在音乐中陷入沉思;吉他手在开花的原野上拨弄琴弦,倾诉对往昔美妙生活的怀恋……

与格拉那多斯同一精神旨趣的西班牙作曲家伊萨克·阿尔贝尼茨(1860-1909)一生四处流浪,师从李斯特等钢琴家,后来也成为著名钢琴家,他的吉他名曲《格拉纳达》、《塞维利亚》、《阿斯图里亚斯》、《科尔多巴》等享誉世界,其中不少是后人根据他创作的钢琴曲改编而来。他的作品犹如从高山俯瞰古堡庭院,开阔清新,流动的音流中乍现的静谧气氛,一如生活激流中突然涌现的澈悟,那令心灵悸动不已的深湛的寂静,仿佛幽深回廊中泻落的阳光、温柔的耳语、儿童的呢喃、青藤欲罢不能的缠绕,仿佛廊柱上怒放的花簇、初入古堡和人生时那试探的脚步、垂钓于时光之大海的哲人沉思、凝视暮色中圆拱上一盏寂寞之灯那泪眼朦胧的视线、水珠和泪珠一起溅落的喜悦与感伤……

尽管诗人曼努埃尔·玛查多在《吉他的倾诉》中形容吉他“色彩浓郁的音符,如玫瑰园中的汩汩清流”,在《客栈中的吉他》中称吉他“用和弦诉说天涯孤旅的灵魂”,但吉他音乐的精神特质——遗世独立的灵魂安谧与深过大海的刻骨柔情,与20世纪的浮躁和残忍完全对立。

譬如当代吉他演奏大师约翰·威廉斯(1919-)与乐队协奏的作曲家伽布瑞奥·弗雷(1845-1924)的作品《Pavane》,简直就是神或天使的脚步在穿过万物和谐安谧的美丽花园,那是怎样的一个神圣而完美的音乐瞬间!没有一丝紊乱和纷扰,只有宇宙那样深邃的安宁与恬静,好象神灵在最后一次眷顾这个终究要被人类毁坏和遗弃的世界……经历了2001年9月11日恐怖袭击以来的全球人类,谁还敢指望那样一种音乐呢!

同样作为一种高雅文化与精致媒介的最后遗响的,是三岁因病失明的盲人音乐家华金·罗德里戈(1901-1999)的不朽之作、吉他协奏曲《阿兰胡埃斯》。

1938年春,违抗父命来巴黎学音乐的37岁的作曲家和妻子,在巴黎陷入饥饿和贫困。此时父亲已破产。罗德里戈向一个富有的亲戚求援。回信是:“如果你努力做一个有益的人……可你是音乐家……太可惜了。我很遗憾不能帮你。非常爱你的叔叔……”罗德里戈夫妇借住在友人家里,谋划归国。

1939年春,在巴黎苦熬岁月的作曲家写下了《阿兰胡埃斯》吉他协奏曲的初稿。9月,罗德里戈夫妇回到西班牙。两天以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人类因那位“亲爱的叔叔”式的自私、狭隘和残忍的社会机制与意识形态的误导而自相残杀。

《阿兰胡埃斯》因位于塔霍河边的西班牙王室的优美夏宫而得名。1940年11月9日,正是音乐保护神——圣赛西莉亚纪念日,《阿兰胡埃斯》在巴塞罗纳首演,立刻引起轰动,从此传遍世界。协奏曲是作曲家的“思乡”之作:在巴黎寒意料峭的春天,正在挣扎奋斗、谋划归国的作曲家,渴望回到祖国温暖的怀抱中,享受故国自然与文化的双重温馨。

协奏曲第一乐章“热烈的快板”,以舞蹈性的旋律、开朗喜悦的情绪,抒发历尽艰辛的游子归家后无限欣喜的感情,祖国河山、家乡热土,魂牵梦饶,样样可亲;深沉的柔情、对祖国河山与文化的礼赞、重建故园的信念,交织为欢快的舞蹈和一片喜庆的气氛;

第二乐章“柔板”,是作者在细细品味故乡风物,进而深思自己的人生经历。吉他和乐队进行“哀歌式的对话”,音乐深情款款,旋律娓娓动听,深挚的情感激动与对人生的哲理思索不断交织推演,仿佛人、物重逢,探询着迈出脚步、伸出手臂、敞开心扉,又仿佛万千生灵沐浴在温柔慈爱的阳光与神辉中,柔风吹拂、花香沉醉,流水淙淙、万象葱茏,心潮由激动重归安谧,乐曲在一片对群体历史和个体经验的开阔豁达的远眺中结束。

第三乐章“优美高雅的快板”是一支带有宫廷风格的欢快舞曲,仿佛生活之流愉快而庄严地前进,吉他的独白与乐队五光十色的音流对话、呼应、交融、推进、舞蹈,合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整部协奏曲吸收了大量西班牙民族歌舞等音乐素材和表现技巧,具有鲜明的西班牙风格,闪耀着地中海的蔚蓝。

评论家形容乐曲的“起奏和静音犹如一把精美的扇子,扇面上画着飞鸟和流水的花园……”,这把精美的扇子,置当时以及此后愈演愈烈的残忍战火与粗俗野蛮之风于度外,将柔美的感情和光明的信心,扇入日益盲目和麻木的人类心房,将湿润的南国清风,送入当代雾霾下日益萎缩、凋敝的万物生命的深处……

【责任编辑:管理员】
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