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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六十篇——力拔山兮的决断与坚韧(时尚帝国系列随笔之三十五)
毛峰
2016年12月23日

中国有句古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道出在混乱污浊之世一种凛然、决绝的生命态度。

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1925-1970)的思想、生活、作品,就是这种凛然、决绝的生命态度的完美注脚。近读他的散文作品《叶隐入门》(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译本),被其对日本古典著作《叶隐闻书》的诠释与发挥所震撼,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提出的、堪称“现代第一义”的问题:“是忍在心中,任凭那欺人命运的剑伤、枪挑,还是拔起刀,向那无边大海似的磨难搏斗去,一了百了,死去、睡去,就此了事?”这“存在还是毁灭”的问题,回荡在《叶隐入门》的思想中,令人感同身受、叹赏不已:

活着的人总是为活着制造理由。……所以《叶隐》以为,较之背离理想怯懦苟活,为理想玉碎可能更为可取。……我们总是易于陷入一种思想、一种理念、一种意欲为之献身的错觉之中(汉译错简)。《叶隐》所主张的,乃是没有任何夸饰,更为单纯,更不被附丽诸多意义,即使在被称作犬死(如犬般死去)的死中,人亦必须秉持作为人的骄傲与尊贵。

倘若我们看重我们作为人活着的尊严,难道我们有理由看低我们作为人而面向死亡的尊严吗。我想,我们无论以怎样的方式结束我们在这个世界的生,至少我们不会被真的称作是犬死般毫无尊严的死去。

我在研读《叶隐入门》的最后篇章《叶隐的阅读方法》时,感到三岛的行文节奏明显加快(一部书、一部音乐或电影,乃至一个时令、一个宇宙,皆以“流动的节奏”为生命,愚昧的现代读者对此毫无察觉),他要摆脱对《叶隐》的繁冗引述,直截了当地“立说”,一如《叶隐》所言“武士道,即视死如归之道”和“面临生死两种抉择,直截了当地择取死”之“立说”!

他以高度的蔑视,批驳“西洋近世”的(即我在《清风庐》里一再批驳的卑污算计得失的启蒙主义、功利-实用主义、科学-实证主义)、以“卑鄙算计”为利害得失之归趋的“苟活之学”,也批评佛教的轮回说和基督教的原罪说之“染污”,揭示性把日本文化(三岛奉其为生死朗朗映照的“东方之希腊”)的精神,指示分明:如《叶隐》那“蓝天白云般、澄澈明朗的死”,那“力拔山兮”的决断意志,那从“一望无际的虚无之沼泽”中奋力挣扎而出的“生之尊严”与高贵。

这里,特别值得叹赏的,是三岛文学以故意舒缓的标点“。”为反问句断句:“倘若我们看重我们作为人活着的尊严,难道我们有理由看低我们作为人而面向死亡的尊严吗。我想……”,把本该使用“?”或“!”的标点,改作“。”,表明三岛此刻以故意舒缓的行文节奏,掩饰他内心的激动与决断:他将以决绝的自杀,警示这个卑污的、不可救药的世界!

果然,1970年11月25日,三岛与四名学生攻占日本陆上自卫队东部方面军总监室,三岛面向自卫队官兵发表“辞世演说”后切腹自杀,担任“介错”(代为断头)的,是他的学生、忠勇追随者与恋人森田必胜,森田必胜随即亦切腹自杀,两人惊世地复活了英俊超群的古希腊英雄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勒斯“生同床,死同穴”的“绝美之恋”与“决断之诗”。

三岛由纪夫、森田必胜,犹如儒门之子路,忠勇果敢、刚毅壮烈,奋力厮杀、力竭正冠,视死如归;践行了孔子教诲“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之刚烈气节与坚毅担当;三岛的思想和文学,将儒教古训之“刚毅木讷近仁”与古希腊之“生死朗朗映照”的生命、青春之美、同志之爱,予以融铸,令人叹为观止。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可谓高深智慧;其担当道义的勇敢、果决、刚毅,又在山本常朝《叶隐》和三岛《叶隐入门》之上,其精神渊源与境界,亦可谓高出两位作者的思想背景与哲学渊源之上——在日本,儒教的“忠君爱国、急公好义”,与佛教“四大皆空”的“无常之美”相融合而杂交,再加上岛国环境的狭小局促,赋予日本文化一种特有的玲珑清浅与急促决绝;而在中国,由于晚周两大智慧——儒家和道家都奉“自然”(宇宙生命大一统)为“道”,道体高出万物的世俗生存,但不抹煞万物世俗生存的合理性,天人并非对立,而是深层境界上高度一致,“好生之德”即包涵为了道德理想“玉碎”之刚毅,亦包涵暂且委屈以待世运转机之“瓦全”之从容,这一阴阳互补的道体与德教,尚未受到印度佛教“万物皆空”之教的“染污”,因此“含弘广大”、生生不息。

“空”(虚无空幻)之说,立足点仍为个人之眼下生存;“有”(宇宙实存)之说,则跳出个人的狭小眼界,旷怀澄观,目击道存(超越个体生存之宇宙万物之合理生存);道之运行(有),如百万巨川之挟裹泥沙而俱下,然终归蔚蓝之大海(宇宙实存),马一浮、熊十力等民国七贤、智慧大师所谓“沤灭全归海”,是谓古今正解也。

古今智慧,以儒家为高:刚毅木讷,仁义担当,常须忍辱负重以前行,独力强勉而维系之、传承之,尤为“弘大坚毅之士之美德”,曾子所谓“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者也;抗战时期,蒋中正公以“苦撑待变”拖垮来犯的倭寇,就是极其伟大的道德担当与英明的战略措置;文革凶暴之时,沈从文与汪曾祺偶遇于北京前海白米斜街,两人互不招呼,更不交谈,唯擦身而过之俄顷,沈从文微动嘴唇,轻轻吐出三个字“且从容”,迅疾而过;汪曾祺闻言,微微颔首,目视前方,飘然而去;中国智慧之深广莫测,在“且从容”三字中以及沈、汪二人之“唇语”间,虽“默然无声却疾如惊雷”,其力拔山兮之决断与刚烈,又别一种柔和面目呈现也。
古剑有名“绕指柔”,必经“百炼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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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