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圣学“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圣孙子思《中庸》论之甚深),儒家有关古典宪政的一系列伟大思想与政治实践的历史渊源,被子思《中庸》此语点明:尧舜唐虞之治、文武周公成康之治,乃儒家宪政思想的直接渊源,其制度与观念的核心,在“选贤”(选举,钱穆谓之“文治”或“士大夫政治之铨选”)和“爱民”(奉人民百姓为国家统治权力的终极来源与建国施政的宪政法理基础),孔子《礼记·礼运》所谓“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谓大同”、孟子“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等一系列光辉宪政思想;陈涉、孔鲋(孔子直系后裔,任陈涉博士)之起义抗秦;汉高祖、汉武帝之尊儒兴教等伟大政治实践,在在揭示出儒家古典宪政思想与实践,居中国历史文化之主流与核心地位,而非近代历史-文化虚无主义误导下的“启蒙史学”与“全盘西化运动”(新文化运动)所谓“封建专制”、“一团漆黑”或“礼教吃人”所能污损、掩盖、摧残者也。
近期出版的《鬻子校理》(中华书局2010年版)就是上述论述的又一佐证也。鬻子,名熊,先祖为帝喾时代管理火政的祝融之一陆终的后裔;鬻子学高望重,为周文王、周武王的老师。周成王时,其后裔被封于楚蛮之地丹阳(今湖北秭归),是为楚国发祥地也。
《鬻子佚文》第十一条记载:
昔文王见鬻子年九十,文王曰:“嘻!老矣!”鬻子曰:“若使臣捕虎逐麋,则臣已老矣。使臣坐策国事,则臣年尚少。”因立为师。
观这段原载于古籍《意林》卷一和《太平御览》卷三百八十三的记载,颇惊异于上古时代人瑞之高寿:尧舜均年过110岁,鬻子90岁,自称“坐策国事,臣年尚少”,周武王齐集号令八百诸侯大军于孟津,挥师东进、伐纣灭殷,缔造八百载灿烂西周文明,亦年过七旬矣;盖上古中国之生态-社会-人文环境之清澈玲珑、安详优美,非今日雾霾深锁、天心人道俱遭严重染污、劳苦愁烦纠缠众生之当代人所能想象于万一者也。
今略举数端:一则伏羲时代之弘大瑰丽之文明框架,涵括天道(天文时宪制度、自然科学等技艺之发达)、地德(农耕渔猎制度之完善)、人文(顺天而生的各项生活制度之优美),为中华文明奠立永久的社会基础;二则尧舜时代的宪政治理,使中华民族凝聚为东亚最广袤最合理最完美的大一统整体;三则禹夏、殷商之文明,其精美制造工艺之高、文教事业之盛,在“禹贡九州”全国赋税统一、合理、稳固的财力支撑下,更超越前代;所以才有“鬻子九十,犹称年少”的历史“故事”记载史册。周文王当时应在青壮年,正处于史称“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即积极招贤纳士、振兴周族的关键历史时期,在惊讶于鬻子年高之余,见鬻子气度不凡、对答入理,立刻拜为老师,与子武王俱“师事之”,遂有西伯之霸、西周八百载人类最灿烂文明之缔造伟业也。
民国七贤常叹“今人不会读书”,盖因近代启蒙-功利主义、科学-实证主义宰制、误导下的知识分类法、图书资料分类法,把原本浑全整一的人类知识,予以粗暴的割裂,譬如此条《鬻子佚文》,文献出处在《意林》和《太平御览》,浅学无道的“今人”(以胡适、顾颉刚、傅斯年、陈独秀、鲁迅、钱玄同之流为代表)立即予以错误“分类”,将其归为“小说家”言,以为事涉文学造作,遂不予重视;倘若能深学卓识、领悟大道的民国七贤等巨匠宗师读此,必能依据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所谓“同情之了解”与钱穆《国史大纲》所谓“温情与敬意”,深入体悟出当时周人急欲振奋兴起,鬻子年高而学深,被文武王父子尊师之,天下英才必群起响应而纷至沓来,此乃伯夷诸老弃殷入周、太公姜尚收钓竿而谋国策之“关键历史时刻”(德国历史哲学家斯宾格勒《关键时刻》之核心概念),《意林》、《御览》精粹记载之,即使语涉文学造作,亦无损乎历史全貌之逼真呈现也;浅俗无道之今人,动辄“疑古”,必致万年绵延、弥足珍贵的中国历史文化在当代澌灭矣!
鬻子宪政哲学,在“选贤”与“爱民”两大端,实开中国儒家古典宪政思想之伟大先河也:
周成王问于鬻子曰:“寡人闻之,圣王在上位,使民富且寿云。若夫富,则可为也。若夫寿,则不在天乎?”鬻子对曰:“唯,拟请以上世之政,诏于君王。政曰:圣王在上位,则天下不死军兵之事。故诸侯不私相攻,而民不私斗,不私相杀也。故圣王在上位,则民免于一死,而得一生矣。圣王在上,则君积于道,而吏积于德,而民积于用力。故妇人为其所衣,丈夫为其所食,则民无冻馁矣。故圣王在上,则民免于二死,而得二生矣。圣王在上,则君积于仁,而吏积于爱,而民积于顺,则刑罚废矣。而民无大过之诛,故圣王在上,则民免于三死,而得三生矣。圣王在上,则使民有时,而用之有节,则民无疠疾矣。故圣王在上,则民免于四死,而得四生矣。故圣王在上,则使盈境纳兴贤良,以禁邪恶。故贤人必用,而不肖人不作,则民得其命矣。故民富且寿,圣王之功也。”周成王曰:“受命矣。”
伟哉鬻子!将中国古典宪政思想的两大关键和盘托出,指示精确、剖析分明,不愧为文武王之师、西周初年伟大思想家、楚国开创之贤德之祖也!
鬻子所言之古典宪政,在“爱民”,使之“富且寿”,如此,中国古典社会长期保持稳定繁荣的文明奥秘,昭然若揭矣:无战争、无私斗,民得一生;君以道教民,吏以德驭民,男耕女织,天下殷富,民得二生;君主仁慈,官吏宽厚,百姓和顺,则刑罚设而不用,民得三生(《史记·周本纪》所谓“成康之治,刑错四十年不用”,渊源乎此);国家兴作,使民有度,百姓食息于苍天厚土之间、清新优美安详之环境中,则疾病不起、雾霾不作(今思慕不已!),民得四生矣!
鬻子深知,古典宪政之推行、君仁民顺的关键,在于“选贤”(钱穆谓之“文治”、“铨选”,余谓之“选举”,与西方近代选举政治相通,且常过之),如此,古典宪政之“爱民”法理,落实到“选贤与能”之宪政制度层面:天子之朝、诸侯之国,盈境之内,必用贤良,以治国家;则百姓安于殷富且长寿,少年奋然兴起以报效国家,中国之灿烂悠久,尽皆在此矣!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