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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世上的一切之一百六十三篇——电影经典性的要素之三(时尚帝国系列随笔之三十八)
毛峰
2017年01月12日

电影具有经典性的特质,即不能歌功颂德,而要反叛虚假的人类现实。

这一伟大反叛的人道主义传统,一是来自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所开辟的反好莱坞商业电影模式、直面人类真实处境的道德勇气(卓别林为其渊源),一是来自于法国新浪潮电影作者们对人类存在的真实困境(面对财、色、死亡的动人挣扎)的伟大抒写。

人类伟大的表演艺术(戏剧与电影),从古至今,其里程碑式的作品,大约如下:1,中国戏剧之源,六代圣乐之一、西周礼乐之舞《大武》,存于《礼记·乐记》和《孔子家语》等典籍记载中,被《插图本中国戏剧史》作者称之为“周公导演的一部完整的史诗戏剧”;2,希腊悲剧;3,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李尔王》等悲剧;4,中国的昆曲、杂剧、京剧、地方戏和曲艺的不朽精品;5,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长夜漫漫路迢迢》(改编电影由凯瑟琳·赫本主演)、《安娜·克里斯蒂》(改编电影由葛丽泰·嘉宝主演);田纳西·威廉斯《欲望号街车》(改编电影由费雯丽、马龙·白兰度主演);阿瑟·米勒《推销员之死》(改编电影由达斯廷·霍夫曼主演);[峰按:美国电影的丰厚资源,在于其伟大的现代戏剧,中国的票房傻鸟们,还以为美国只有商业片或电影特技-特效呢!]6,欧洲荒诞派戏剧,譬如让·热内的《阳台》、《屏风》或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等。

欧美电影,灿若群星,不胜枚举(中国电影导演,只有民国时代的电影大师孙渝、费穆、蔡楚生、郑君里、袁牧之、沈浮等人堪与比肩;1949之后这些人或遭受批判、或被投入监狱或被迫改行;只有文革爆发前吴祖光改编的戏曲电影《花为媒》和谢铁骊改编的戏曲电影《杜鹃山》等值得一提;极左路线对中国文艺及其经典资源——固有文明传统、人文学术与汲取西方经典智慧的重创,至今难以恢复。)
新浪潮的巅峰、法国导演雅克·德米(Jacques Demy)执导了经典电影《瑟堡的雨伞》、《罗拉》和《天使湾》等多部杰作,与执导《穆谢特》的罗伯特·布列松,堪称双绝。

尤其是《天使湾》,由让娜·莫罗主演的迷人女赌徒和初上银幕的、高大英俊的克劳德·曼饰演的男赌徒,那一段不能自拔的爱情,配以法国南部的浪漫环境与赌场特有的狂醉氛围,简洁有力地呈现了人类本性中对“黄、赌、毒”的迷狂,我在为2013-2016年入学的本科、研究生播放影片时,一再提示:“不可当真!这是一场华美而短暂的梦幻!”

德米妻子、亦为著名导演的阿涅斯·瓦尔达(Agnes Varda)执导的、以雅克·德米的儿时生活、成长经历为题材的电影《南特的雅克》(1991)和纪录片《雅克·德米的世界》(一译《德米吾爱》,1995)都延续了德米清新、灵动、诗意而又饱含哲理深邃的电影风格(多么难得的品质匹配!这些素材若是落入当代中国导演的手中,一定能拍成不伦不类的大杂烩),观赏之余,令人对宇宙人生不可思议的神秘、微妙与美,产生由衷的赞叹。

德米死于艾滋病,瓦尔达在纪录片中坦然承认。

近期值得关注、鉴赏、品味的当代电影,如下:

1,美国电影《污泥》(Mud,2013年4月26日首映),由新锐导演杰夫·尼科尔斯Jeff Nichols执导,他强着力地刻画了一个小男孩出于对“纯真之爱”的童稚信仰,冒险帮助一个杀人逃犯,只因这个逃犯为了对一个女孩的“真爱”而杀人(《清风庐》和《中国日报中文网·天下专栏》曾专文介绍之)。

影片讴歌了密西西比河上壮美的风景,为了爱情而杀人越货的“英雄行为”,童真男孩对纯真爱情、英雄主义的烂漫执著,影片是对追求自由奔放的“美国精神”的壮美赞歌,胜过中国当代费巨资拍摄的“主旋律”电影不知多少倍!

2,现代性的一大谎言,就是不敢坦然面对“性”说:“这是生命的极乐,它不顾对象、取向、阶级以及道德禁忌,只以取悦自身为目的。”古希腊人在瓶画上、古罗马人在庞贝古城壁画上、中国人和日本人在各种春宫画上酣畅表达的同性之爱、婚姻内外多性伴的异性之欢、双性之爱、人兽交、恋物癖等千姿百态的性行为,被天主教、新教、启蒙主义以“变态”、“堕落”为名严厉禁止,这些“反人道”的禁忌,造成全球怪诞现象:每个人都在谋求各种性满足与性私通,却在政治和传媒上高调批判任何出轨行为;与之类似,堕胎、安乐死、同性爱合法化等立法进程、社会进程也频频受阻,政教分离后,启蒙主义作为一种“无上帝的邪教”仍然奉“进步、人道”为唯一的上帝,它不容分说地继承了基督教的一夫一妻制,婚姻外的一切性行为遭到严厉谴责,工业化批量生产的避孕套,不仅大大降低了性欢乐的强度,同时也成为大规模防范人类凭借性释放获得健康与愉悦的致命杀手。

苏珊·桑塔格,一位公开的女同志,对西方文明的本质,做了迄今为止最尖锐、最深刻、最透彻的评价:“白种人是人类之癌。”即凭借某种固执的邪教信念(天主教、新教、启蒙进步教等所有宗教中埋藏的原教旨主义),发明出一系列禁忌手段,对人类身体与灵魂进行全面禁锢,以便促使一切性活动、生命活动、自然而然的一切,出现不可挽回的“癌变”;再依据严苛而伪善的“人道”标准,予以救济、惩治、矫正、规训,以显示其“博爱”与“仁慈”。

吕西安·卡尔(1925-2005),1944年纽约哥伦比亚大学19岁大学生,以一头金发、青春美貌、公然蔑视哥大陈腐校规和不羁的双性爱私生活,成为垮掉一代作家的宠儿,阿兰·金斯堡更深深地迷恋上他。直到吕西安·卡尔的早年恋人、曾经救过他一命的戴维·艾姆斯·卡默勒与之纠缠不休,吕西安·卡尔恼怒之下刺伤卡默勒,把石头捆在伤者身上,将之沉入哈德逊河,使之丧命。卡尔此后继续与杰克·凯如阿克、威廉·巴勒斯等酗酒狂欢,直到一天后,才自首。此案轰动纽约,吕西安·卡尔在律师授意下指责死者企图性骚扰他,他自卫过当。1944年的美国,对同性爱噤若寒蝉,遂轻判卡尔十年监禁。卡尔出狱后成为合众国际社记者,婚后育有两子,68岁退休,2005年去世时,美国国家记者俱乐部举行追悼会,《泰晤士报》刊登讣告称其为“新闻服务的灵魂”。而卡默勒却冤沉大河,为爱殉葬。

杰克·凯如阿克与威廉·巴勒斯,作为刑事案的牵连者,被纽约警方拘捕,后被保释出狱,他俩合著了小说《而河马,被煮死在水槽里》,卡尔阻挠此书出版,直到卡尔死后的2008年,才在美国出版(汉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1年出版)。各种传记资料的陆续出版,包括阿兰·金斯堡的《日记》等,真相大白于天下。

美国哥伦比亚-索尼影业公司据此改编、拍摄了传记电影《杀死汝爱》(Kill Your Darlings),影片比较坦率地揭示了垮掉一代作家、青年之间的同性恋情,尤其突出刻画了1944年哥伦比亚大学的陈腐(文学课上还在讲授韵诗清规,而遭到推崇惠特曼、兰波、叶芝等诗歌先驱的阿兰·金斯堡、吕西安·卡尔等新锐学生的嘲笑与反抗,与今天北大、北师大如出一辙;演员丹·德汉(Dane DeHaan)塑造的19岁金发少年吕西安·卡尔的反叛、魅惑形象,非常成功,而以主演《哈里·波特》而出名的演员丹尼尔·雷德格里夫演技平平,没有塑造出金斯堡的诗人气质,至于扮演杰克的演员,从气质到演技,离《在路上》、《达摩流浪汉》等名著作者的风范,相差很远。文学艺术水准的日益低下,是当代全球演艺界的通病,导演、编剧的镜头叙事也颇多瑕疵。

3,雅克·德米妻子、著名导演阿涅斯·瓦尔达(Agnes Varda)拍摄的电影《幸福》(1965首映)代表了新浪潮电影的高水准,叙述一次出轨事件引发的静静的家庭悲剧;

而美国先锋电影之父乔纳斯·梅卡斯(Jonas Mekas)拍摄于1969年的实验电影《日志·笔记·素描》(又称《瓦尔登》,典出梭罗名著),以闪烁不定的镜头,捕捉美国街头波光潋滟的生命气息,唯一的瑕疵是:或许长时间观看,有可能伤及眼睛。

首映于2013年5月18日的法国电影《大核心》(Grand Central)则有力地揭示了法国核电站的巨大威胁,每个工人稍稍操作不慎,就可能带来自己与同伴的终身残疾!影片被商业化地译成《爱欲来袭时》,影碟封面印的是一对拥抱的恋人,完全遮蔽了这一影片的反核主题。

4,仅仅欣赏美国电影《暗夜心声》的开头部分,我就彻悟到:一个社会的稳固秩序,来自于三个常常对峙的阶层或利益集团的艰难而复杂的互动关系:

权贵阶层是“维护的一方”,即设立规则、维持统治,从古至今,无论什么性质的政权或社会,概莫能外(由此可以发现,自苏格拉底以来,仅能有限适用于科技领域的“定义法、概念法、同一律、因果律”等西方逻辑方法的巨大局限,这些方法完全不能适用于社会-人文领域:无论一个政权或社会的“本质”或“性质”是什么,其统治集团总是设法维护其统治,全不顾这一“本质”或“性质”所规定的是什么;无论封建主阶级、资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政权,姑且如此称呼,只要迫于形势,都会采取同样的统治方式。启蒙-实证主义的荒谬在于,企图从中发现一般法则、历史规律,结果是自我愚弄的神话、自欺欺人的骗局而已。——峰按);精英中产阶层、学术阶层,作为第二方,是“反思、批评的一方”,对统治的合法性、合理性进行反思、批评,提出改善建议,构成社会稳定与合理的中坚,从古至今,概莫能外;第三方是“抗议的一方”,由艺术家、青年学生、百姓组成,对权贵的规则、学者的反思,进行抗议,虽被反复“潜规则”、屠杀、利用和欺骗,却始终不渝,这一方是社会的鲜活血液和成长的希望所在;三方各守底线、艰难互动,维系一个社会的平衡。

美国电影《暗夜心声》(Straight time,美国监狱用语,意为“不用保释,彻底自由”, Ulu Grosbard导演,1978)就是抗议美国司法制度的伟大作品。

伟大的美国演员达斯廷·霍夫曼(Dustin Hoffman)以深刻细腻的表演,揭示了一个美国囚徒被释放后,依然受到保释官、检察官的苛刻对待与侮辱,被迫重新走上犯罪道路的黑暗现实,美国底层人民的艰难生存现状,立刻如油画、浮雕一般逼真呈现出来,如此富有伟大抗议精神的、高水准的电影杰作,早已在全球当代电影中渐次绝迹:从美国票房,到中国票房,2014-2017年春天的影院,播放的都是科幻恐怖片的续集,如此多的垃圾电影,只能败坏全球电影工业与电影文化的起码品位与秩序。

尤令人叹赏不已的是《暗夜心声》中表现的歹徒们奋起反抗美国制度的义勇精神和彼此之间的真挚情谊。达斯廷·霍夫曼以天使般的精湛演技,扮演了保释出狱的囚犯麦克斯·丹波,他决计反抗到底,去找狱友“干一票”(抢银行),那个狱友正在家中烦闷至极:烦人的老婆在泳池边烧烤美国垃圾食品(牛肉饼汉堡),还强迫他弹一曲吉他,当着老友的面,这个不苟言笑、抢劫银行水准极棒的江洋大盗,被迫抱起吉他,沙哑地吟唱起来……镜头此刻由“近景”推拉为“全景”,人类的永恒困境与迷局,在此无声揭示出来:一个野性难驯的男人,由于身体的需要,被迫沉沦于烦人女友或妻子构筑的“温柔牢狱”之中,为此每日烦闷不已,直等到某个命定的时刻,他突然醒悟,毅然迈上不归之路!

博尔赫斯在以南美著名史诗《马丁·菲耶罗》为题材的一篇小说中,描写一个出狱后的囚犯,不仅“改邪归正”( Straight time亦含此意)、娶妻生子,而且帮助警察缉捕逃犯。一次,他协从一伙警察抓捕某个逃犯时,他内心中深深埋藏的“叛逆灵魂”突然觉醒了,他高声断喝:“我绝不允许你们一伙人纠集一块儿,欺负一个人!”他转而加入了那个逃犯的反抗之旅,他就是南美著名英雄马丁·菲耶罗!
每当想起这些故事,我心中就涌起反叛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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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国际文化传播学、中国国学传播、西方哲学艺术等人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