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一生三大爱,汽车、钓鱼和女人。
听起来是妥妥的富二代一枚,其实不然。他是革命者的后代,我爷爷奶奶都是老党员。
我很小的时候,爷爷还在世,党中央待这位在战场被敌人打穿了膝盖的老八路不薄,那时候父亲二十多岁,衣食无忧,奶奶家常年有鱼有肉,过年过节吃个干炸黄花鱼都是用洗脸盆盛的。
我还没出生前,估计父亲是没什么经济压力的,家人给他找了个闲职在山西省财经学院,现在的山西省财经大学,让他做文职做不了,后来不知怎么去了锅炉房烧起了锅炉,据说还干得很开心。
烧锅炉这份工作给父亲带来最大的收获应该就是在学校里认识了我的母亲,并成功地把她娶回了家。当时我母亲做学校的打字员,年轻貌美活泼开朗,父亲的竞争者众多,都有着比烧锅炉更体面的职业或身份,比如校长的儿子,还有后来成为学校校长、当时的教导处老师之类的人物。不知道为啥我妈选了我爸。
母亲说因为父亲老实,例如他们一群年轻人出去玩儿的时候,别人让他去买冰棍儿,他就去买一箱给大家——我心想,这难道不是冤大头?
以我后来的经验——例如我爸联合我,其实是“贿赂”我屡次瞒骗我妈并成功的例子来看,父亲应该不是那么“老实”的人。
我想应该是执着,父亲是个执着的人——对他热爱的生活和最爱的女人。
我出生之后,为了多赚点钱,父亲换了工作,终于不再烧锅炉了,被安排去给领导开车。那个年代的车估计是红旗,据说年幼的我,还因为父亲的工作蹭过高级的红旗轿车,不过那时候我太小了,没有记忆。
我记忆里父亲的第一辆车是波罗乃兹牌汽车,产权我记不清了,是父亲买的还是单位给他用的说不清楚,但坐那辆车的记忆我是有的。
再后来,90年代初,有一段时间父亲去开JAC大货车,拉煤,据说赚的更多一些。但是很辛苦,常常跑长途,还有很多的山路。常常不能按点儿吃饭,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三九胃药,父亲的胃病就是那么年轻的时候跑长途落下的。
我有段关于他开大货车的记忆,回想起来就像电影画面,色调是暖暖的金色。当时还没有上学的我特别喜欢跟着他到处跑,就在某一次近距离的运输中坐上了他的大货车,大货车可真高呀。很快就上了山路,黄土高坡那种山,绕了一圈又一圈。在山上某处,父亲把车停下来,我问怎么了,他说没油了,要加油。我看他从车后面卸下来一个大塑料桶,然后拿出一根很粗的胶管,一头插在塑料桶里,然后用嘴鼓足了劲儿吸,油快冒出来的时候把另一头插进汽车油箱里。还冲着一旁观看的我说:这叫虹吸现象。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全部都忘了,估计上车之后很快我就睡着了吧,我从小就喜欢在父亲开的车里睡觉,特别的安心,不管大车小车,他总是开得那么稳,那么暖。
大货车之后,父亲就一直开小车了,好像是因为开货车妈妈总提心吊胆,为了让家人安心,他决定不跑长途了。我有记忆的第三辆车是一个国产的有双排座位的皮卡,天蓝色的,前面两排可以坐人,后面还可以拉货。不知道父亲那时候是不是接私活儿单干。车买回来的当天,他特别高兴,说就停在楼下的院子里,我也特高兴地跑下楼去看,家里没有收音机,我就在新车里听了一下午收音机,特别满足。
后来又有段时间,父亲开冰柜车,给人送冷冻产品。不管父亲开什么车,他都把车擦洗得一尘不染,在我的印象里,坐父亲的车,没有一次车身是脏的,永远和新的似的。他非常爱车,爱开车。用我母亲的话说,父亲是那种恨不得上个厕所都要开车去的人。父亲的驾照是A本,从来没有出过车祸。
蓝色皮卡之后,父亲的第二个爱好诞生了——钓鱼。
仿佛是我上小学的时候,他迷上了钓鱼,厨房里常常看到父亲专心致志研究鱼饵配方的背影,然后墙上慢慢开始出现很多鱼竿,从简易到越来越高级,渔具越来越多,越来越专业。再后来,家中的冰箱里开始出现鱼,越来越多,一直到冷冻柜塞满了鱼,餐桌上清蒸、红烧、干炸各种鱼,每天吃鱼,再后来,听说水库不按照钓鱼时间收费了,鱼塘里的鱼随便钓,最后钓到多少称斤收费。自那之后,鱼终于少了,因为父亲钓上来之后又都放回去了。听说鱼塘老板们很不高兴,因为水库里的鱼好多嘴是烂的,被钓了太多次……
父亲对钓鱼最痴迷的时期,整宿整宿地去晋阳湖夜钓,装备特别齐全,应急远光灯、雨披、便捷椅蹬、海竿儿,一个个箱子里装着各种鱼钩鱼线鱼饵,看着和特工似的。白天钓,晚上钓,那段时期或许是父亲最不务正业的时光了吧,也不知道家里是如何维持生活的。
每当问妈妈我爸去哪儿了,妈妈就说晋阳湖去了。因为“晋阳湖”这三个字在家里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以至于小学地理课上老师问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是哪个,我脱口而出“晋阳湖”,被嘲笑了很久。自然课老师教认蔬菜水果的时候我分不清菠菜和白菜,老师说你家每天不吃菜的吗?我说:家里没什么菜吃……当老师和同学们正在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时,我说:每顿都吃鱼。大家又默默地收回去飘在半空中的同情……
毕竟钓鱼不是职业,还很费钱。有段时间父母持久冷战,幼稚的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变成离异家庭的小孩了,冷战的原因就是某天父亲回家跟母亲说他把那辆蓝色的小皮卡卖了,卖车的钱直接买了两支高级的钓竿。
某年,父亲和他一同夜钓的几位钓友组队参加了迎泽公园杯业余钓鱼比赛,得了团体三等奖,还有个奖杯,父亲说钓友们的水平拖了后腿。当时我去了公园,但印象不深刻了,不知道是比赛当天去的,还是陪父亲去勘察赛场的。父亲特别想让母亲去看他比赛,我猜想母亲对他卖车买鱼竿的行为气还没消,估计还讨厌湖边的蚊子,没有去,不知道如今看来算不算是她一个遗憾。
我关于父亲前两个最爱的记忆差不多就这样了,最后一个,也是他最爱中的最爱,就是女人,是一个女人——我的母亲。婚前父亲几乎是要登报和父母断绝关系也要执意娶我母亲进门。婚后更是对母亲好,对母亲一家人更好,姥姥常说我爸爸是个好人,让我妈别欺负我爸。姥姥那边的所有亲戚,不管男女老幼都说我父亲好,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过父亲任何一句不是。
我的母亲几乎没有进过厨房,过年过节,父亲一个人包粽子、包饺子、炸带鱼、汆丸子、准备满桌子菜。以至于父亲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母亲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我姥姥打电话问怎么做饺子馅儿,过年了,菜可以不吃,饺子总要包一盘给我吃,那年,我母亲42岁。
难以想象一个42岁的女人不会包饺子,难以想象一个41岁年轻的男子在短短两周内就经历了患病,确诊,手术,死亡。
如今,我明白,所有的难以想象都只是不曾经历而已。如同正在读这篇文字的你,可能想象不到此刻的我心情其实很舒畅,因为每年只有这一天,我可以有理由放下一切看似重要的事情,好好地思念和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有他陪伴的、我生命中前十四年的时光,那些快乐的时光。
今年我已经三十岁了,父亲离开我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有他陪伴我的时间,未来没有他在的日子还会一天天的增加,关于他的记忆也许会越来越模糊,直到某天我衰老到失去记忆。因此,回忆变得如此珍贵。从前,我总爱分享他走后的日子,我是怎样一步步走出伤痛的,希望给他人以力量。现在,我更喜欢回忆有关他的幸福点滴,给我自己以温暖。
我很少羡慕别人,但有一类人我深深地羡慕——父亲还健在的人们。他们还有机会给自己的父亲点根烟,敬杯酒,一起侃大山。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希望长大了赚了钱可以给父亲买国外的雪茄,洋酒,甚至给他买辆他喜欢的车,陪他一起去钓钓鱼。而今,雪茄在墓碑下面,酒洒在墓碑旁的树下,其他的此生都无法实现了。
最近一次跟别人提到我的父亲是年初在某二手汽车交易平台的聚会上,主持人请来宾上台分享和汽车的故事,我毫不犹豫的举手上台讲了父亲和车和我的故事,那天,我努力微笑,些许哽咽,但没有流泪,我相信我没有给在场的听众们任何悲伤的情绪,如同今天的这篇文章一样,我写得很开心,仿佛这两个小时有他在我的身旁。
如果说那天的讲述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没有说出我父亲的名字,他是一个有趣、善良、充满爱的人。
他的名字叫杜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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