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飞机出差,随手翻翻机上杂志,看到一篇小文章,描写年近百岁的巴金老人去看望冰心老人。回家后,巴金用颤巍巍的手写了一句话:“有你在,灯亮着。”托人送给冰心。感觉心弦突然被拨动,一时浮想联翩,感慨不已。
在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人在其内心具有不可替代的、极为特别的意义。“有你在,灯亮着”,这淡淡一句话,十分精准地表达出这特殊的情感。人生如同长夜,你就是我人生长夜中摇曳着的那盏灯。只要你在,在我心中,这盏灯就一直亮着,时刻为我投射出生命的亮光,时刻为我提供心灵的支撑。“有你在,灯亮着”,这诗化的语言,无疑是对对方价值最高的肯定和赞誉,是对对方的无限珍惜和最真挚的祝福。
对每个人而言,人生只是一段有始有终的生命旅程,纵有绚烂之极,终归平淡寂灭。正如花开花落,又似灯亮灯熄。在这大自然的法则面前,人注定是无力甚至悲哀的。好在人生并不是只有这终极悲哀的终点,我们还可以在漫漫人生中经历成长的过程,在学习、生活、工作中享受幸福、品味苦痛,在相互扶持、相互陪伴中淡忘与生俱来的孤独与无奈。由此,亲情、爱情、友情乃至各种各样的人生感情,就都具备了其特殊的意义与价值。在诸多情感之中,有的可以触发人最深挚的感情,触及对生命的无限眷恋,是发自心底,是具有终极意义的,也是最值得珍惜的。
我想起二伯父去世后,我陪父亲赶去抚顺送别的情景。一路上,父亲讲了许多我们家族的往事,特别是他们兄弟之间的往事。下火车后,部队派车直接把我们接到灵堂。看到四周摆满了花圈、挽联,父亲步履变得十分沉重。当看到高高挂着的二伯父遗像和迎上前来的伯母和堂兄们,父亲突然高喊一声,“哥哥啊!”那声音发自肺腑深处,与我经常听到的父亲声音完全不同。父亲已经站立不稳,我和堂兄弟们搀着他来到遗体前。父亲抚着二伯父的遗体,痛哭失声。我听到父亲喊出一声,“哥哥啊,我也不行了!”伯母哭着说,“人家是一母同胞,伤心伤肝啊!”催着我们把我父亲搀开。又对我说,“照顾好你爸,别让他太伤心,年岁也大了。”
父亲行四,有三个哥哥。大哥参加八路军牺牲在陕北,三哥未成家就因肝炎在农村去世了,只有二哥(也就是我二伯父)在部队,离休后一直住在抚顺。我父亲小时身体瘦小,听二伯父讲过,他有一次抱着弟弟上街上玩儿,村里人逗他,“你抱的是什么,像柴火一样,还不撅吧撅吧烧了火。”生气的二伯父跟人家吵了一架。父亲讲到,二伯父参军后一直没有音信,曾传说已经牺牲了,四野南下路过河北时,二伯父骑着高头大马回到村子,爷爷奶奶高兴坏了。解放后,二伯父又先后参加抗美援朝、抗美援越多年,回国后全家一直在东北。有一次,我父亲曾专门去抚顺看望离休后的二伯父,在二伯家住了好几天。那几天,二伯父特别高兴,陪着我父亲逛公园、商场,到烈士陵园散步。我父亲长期在北京工作,与二伯父天各一方,离多聚少,我印象深的就是每年过年时打电话拜年。但是父亲和二伯父兄弟之间那份关心和牵挂,那份惺惺相惜,见面后那份发自内心的高兴,我是深有感触的。父亲在二伯父灵前那一声痛彻肺腑的“哥哥啊!”更是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去参加二伯父告别仪式时,我一直觉得父亲身体还不错,所以那天听到父亲在二伯父灵前说自己也不行了的时候,还觉得非常诧异。但二伯父去世后不到两年,我父亲也患病去世了。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是我父亲与他哥哥说的心里话,而这话是父亲从没有跟家人说的。在父亲心中,二伯父也是那盏一直亮着的灯。二伯父走了,那盏灯灭了。
人生大事,最大不过生死。我见证了父亲去世时母亲那份深深的无助,亲身体验了父母去世时自己那种深深的茫然与孤独。“有你在,灯亮着”,这是深挚的父母与子女之情,夫妻之情,挚友之情,师生之情。这是漫漫人生长夜中对生命的真挚的希望与寄托,是对至亲之人最深挚的爱与祝福。希望我们每个人在夜深人静时都能认真想一想,我们是否向自己的至亲之人送上了这最深挚的祝福。
“有你在,灯亮着。”
(写于2021年端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