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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国于家无望”的贾宝玉为啥成为世界文学史上不朽的形象?
王永利
2025年05月30日

贾宝玉在《红楼梦》中被判词定义为“于国于家无望”,其形象看似与传统社会的价值期待完全相悖,却成为世界文学史上不朽的经典。贾宝玉这一形象在世界文学的长河中闪耀,不断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读者带来启示和感动,成为沟通不同文化、不同时代的重要文学纽带。究其原因,我觉得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讨论:

一、以对旧秩序的“无用”彰显了对自由的渴望和人性尊严

程乙本《红楼梦》贾宝玉绣像画背面有专门为“怡红公子”写的诗,其中有“璞品不贡王庭,花月多情自开”字样,揭示宝玉如未琢璞玉,拒绝世俗功名(“不贡王庭”),以自然真情(“花月”)为生命内核,背离封建礼教对男性“仕途经济”的规训,彰显“于国于家无望”的反叛性(如厌恶科举、亲近女儿)。其中“尘网重而情缘素结,真如会而色相俱空”,揭示宝玉看透封建“尘网”(礼教、等级、功利),以“真情”(对黛玉的知己之爱、对丫鬟的平等相待)对抗世俗“色相”(虚伪的礼教表象),其情超越功利,直达“真如”(佛教终极真理),体现对人性本真的坚守。而“从此归来三宝地,不妨还我太虚天”,揭示最终“色空”(悟彻色空),归于“三宝”(佛教超脱),“太虚天”暗喻虚无超脱境界,青春与繁华易逝,呼应《红楼梦》“盛极而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宿命,完成从“情痴”到“悟彻”的精神蜕变,赋予形象哲学深度。

贾宝玉的人设,从世俗的角度看:“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贾宝玉对经济之道和经史子集不感兴趣,又无科举的上进之心,一般读者的确会认为他是一个于世无用的废物。

但是贾宝玉不被世俗的功利观念和虚伪道德所束缚,是贾宝玉形象深层次的精神内涵。“无用”恰恰是对封建价值体系最深刻的否定。在科举制度将士人异化为“禄蠹”,家族伦理将个体异化为“工具”的时代,他拒绝成为“国之栋梁”或“家族支柱”,这种反抗并非简单的叛逆,而是以“痴”“狂”为外衣,对“人为何而活”的终极追问。他痛斥热衷科举的贾雨村为“禄蠹”,他厌恶“仕途经济”,实则是渴望自由,拒绝将自我价值绑定于权力与功利。他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而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浊臭不堪,他推崇“女儿清净论”,本质上是对男性中心主义下人性扭曲的批判。他最终的“出家”,看上去是消极避世,而实际上是以决绝的方式逃离异化的秩序,寻求精神的超脱。

世俗眼中的“无用”,恰是贾宝玉自由精神的觉醒。正如德国汉学家顾彬所言:“贾宝玉对‘有用性’的否定,暗合了现代性思潮中对工具理性的批判,这种精神高度使他成为世界性的文学符号。” 俄国文学中的奥涅金、毕巧林等都是“无用”的“多余人”,他们都因拒绝融入腐朽的社会秩序而被视为“无用”,却恰恰以“无用”彰显了人性的尊严。这些文学形象,构成了跨时空的呼应,构成了世界文学精神觉醒的人物画廊。

二、以“情本主义”彰显人类共同情感:呼唤人性本真

清代大文豪陈其泰认为:“除却宝玉,黛玉都非正传,宝钗不得与黛玉并论”,将宝黛爱情视为全书主线,凸显了贾宝玉在故事中的核心地位。他将宝钗、袭人归为“乡愿之尤”,认为她们表面贤淑实则“纯乎人欲而泯没天性”,而宝玉、黛玉等人虽“非中道”,却“率其天真,嚼然泥而不滓”。这种评价打破了传统道德框架,揭示了人物复杂性。

贾宝玉的核心人格魅力在于以“情”抗“理”,构建了一套超越封建伦理的价值体系。他的“情”并非单纯的男女之爱,而是对生命本真状态的尊重:如他对黛玉的爱是精神契合的“知己之爱”,“心有灵犀一点通”,超越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框架,建立在精神共鸣的基础上(如共读《西厢记》时的灵魂契合)。他对丫鬟的平等相待(如为晴雯探病、为龄官画蔷),打破了等级制度对人性的压抑,践行了“众生平等”的朴素理想。他对自然与美的敏感(如葬花时“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咏叹),本质上是对工业化前人类与自然和谐关系的挽歌。

这种“情本主义”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精神具有内在相通性——二者都以“人”的情感与尊严为核心,反抗权威对人性的禁锢。法国汉学家李治华曾指出:“贾宝玉对‘情’的坚守,如同浮士德对‘体验’的追求,都是人类对生命意义的永恒探索,这种探索超越了地域文化的边界。”

三、贾宝玉形象在世界文学中的价值

首先文学突破的人物复杂多面性:打破传统“才子佳人”的程式化塑造,以“情痴-悟空”的复杂轨迹,塑造中国文学史上首个具有现代性人格雏形的人物(如对个体价值、真情的坚守,对世俗异化的反抗)。贾宝玉的形象打破了古典文学中“英雄”与“庸人”的二元对立,呈现出近乎现代小说的“复调”特质。如他既有反叛性(痛骂“文死谏,武死战”是沽名钓誉),又有软弱性(无法保护晴雯、金钏);他既看透了家族的腐朽(预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又沉溺于温柔富贵乡的幻梦;他最终的“悟道”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经历黛玉之死、家族败落等一系列创伤后的精神蜕变,充满了人性挣扎的真实感。

其次哲学深度的普世性:通过“情-空”辩证,将《红楼梦》的“色空”主题具象化,使宝玉成为对生命本质(“真如”与“虚无”)的文学叩问,超越时代局限,具有观照人类共同困境的哲学寓意。可以说贾宝玉形象更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灵魂深度拷问”的现代人物。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这种“领会”背后,是对人性悲剧性的深刻洞察,而悲剧性正是世界文学公认的审美高度。

再其次是文化符号的开放性:贾宝玉形象的不朽,还源于其作为文化符号的“开放性”——不同文明可从自身语境出发赋予其新的意义。在存在主义视角下,他的“无意义感”(如对“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预见)恰似加缪笔下的“局外人”,在荒诞中寻找自我。在女性主义视角下,他的“女性崇拜”被解读为对父权制的颠覆(如朱虹等学者认为其“女儿观”暗含性别平等意识)。在生态批评视角下,他与自然的联结(如视花鸟为知己)成为工业文明中“生态觉醒”的隐喻。其“无用”(于封建秩序)与“大用”(于人性觉醒)的悖论,成为解读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性冲突的典型样本,凸显其作为文化符号的不朽性。

贾宝玉的形象为中国文学注入了“人性解放”的现代性因子,对后世影响很大。如鲁迅《伤逝》中子君“我是我自己的”的宣言,巴金《家》中觉慧对封建家庭的逃离,都可视为宝玉精神的延续。此外,贾宝玉对“女儿”的尊崇打破了性别压迫的刻板印象,其“女性崇拜”思想在封建语境中具有超前的性别平等意识,为现代文学中的女性叙事提供了隐性参照。

这种开放性使贾宝玉超越了“中国古典人物”的限定,成为全球文学研究者的“阐释对象”。一部《红楼梦》不仅仅是东方文学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也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和思想史上的最高成就,一度达到了“开卷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的状况。至20世纪末,世界各主要语言几乎都有了《红楼梦》的全译本,进一步奠定了这部巨著在世界文学宝库中的傲人地位。法国著名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就深受《红楼梦》的影响,以意识流探索“多余人”的精神世界,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之一。

综上所述,当“无用”成为永恒,贾宝玉的“于国于家无望”,恰恰是其成为世界文学经典的关键。他以个体生命的“无用”,解构了封建时代“有用性”对人性的绑架;以看似“失败”的人生,完成了对生命本真的终极守护。这种精神高度,使他与哈姆雷特(对生存意义的怀疑)、堂吉诃德(对理想主义的坚守)等形象一道,成为人类文明中“精神觉醒者”的象征——他们或许无法改变世界,却以自身的存在证明了人性的尊严与可能。《红楼梦》之所以“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正因为贾宝玉的灵魂探索,触及了人类共同的精神困境,而这,正是文学不朽的终极密码。

【责任编辑:严玉洁】
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制片人、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