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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巧若拙”,世界文学视野下刘姥姥形象的深度寓意
王永利
2025年07月11日

在世界文学的人物长廊中,曹雪芹《红楼梦》中塑造的刘姥姥,“大巧若拙”,卑微中绽放着韧性与智慧,正是这样一个既卑微又伟大的“闯入者”。她三进大观园的历程,不仅是荣国府兴衰的见证,更是一部在宏大社会画卷中展开的深刻寓言,其寓意在世界文学的光谱中折射出独特的辉光。

一、“他者之眼”:底层视角对贵族世界的解构与嘲讽

刘姥姥,何许人也?按《红楼梦》书中的说法,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祖上与贾府王夫人之父连过宗,是一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关系,因“家内艰难”,不得不攀关系,打秋风,好让一家人活过这个冬天。于是,她带着孙子板儿,乘坐颠簸的农用马车,来到了京城富贵且气象森严的贾府。

初进荣国府,书中对刘姥姥窘迫生存进行了具象化描写,“穿着青布袍子,灰布裙子,系着葱绿汗巾”,“身量不高,微胖,满脸皱纹,颧骨突出”,“手内拿着一块搽脸的脏帕子”,这些细节直指她生存环境的窘迫,也为她“打秋风”的行为埋下伏笔。刘姥姥眼中的大观园并非贵族们习以为常的“人间仙境”,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她对“省亲别墅”牌坊误认为“玉皇宝殿”,将精致点心视为“花儿、果儿”,其朴拙的视角瞬间剥离了贵族精致生活的神圣外衣,揭示了其矫饰与虚浮的本质。

刘姥姥底层视角的喜剧性解构,借打秋风把乡下人的艰难度日与钟鸣鼎食之家的奢侈富有形成讽刺对比。刘姥姥在酒席上那句“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更如一场微型狂欢节,使等级森严的大观园暂时陷入颠覆性的笑声之中。刘姥姥的闯入,使大观园从自恋的封闭空间,变成了一个可供反思的舞台,其笑声在贵族世界的表面和谐上划开一道缝隙,暴露出内在的脆弱与荒诞。

二、兴衰见证:贵族挽歌与跨阶级的人性救赎

刘姥姥三进大观园的过程,构成一个完整的命运回环。她初次登门时的寒酸与卑微,刘姥姥出身乡野,首次进荣国府时“蹭着墙根走”的拘谨,与贾府“金砖地、雕梁画栋”的奢华形成强烈对比。二进大观园时的盛大款待,刘姥姥尝了凤姐喂的“茄鲞”,问做法。她惊叹“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公子和小姐们戏弄刘姥姥,让她用象牙镶金筷子夹鸽子蛋,蛋滑落地上。她叹息“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安排她说点什么,她用“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的村俗笑话逗乐众人,看似滑稽的表演实则是对贵族阶层“以穷人为乐”的隐性批判。例如行酒令时,她脱口而出“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与黛玉“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文雅形成撕裂感,暴露出贵族文化的矫饰与底层生存的本真。最终在三进大观园时目睹“蛛丝儿结满雕梁”的凄凉图景。这一“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的完整见证,赋予刘姥姥一种超越个体命运的寓言性意义。

刘姥姥的独特在于她不仅是旁观者,而是懂感恩的救赎者。一进大观园,走的时候,她得到了贵族施舍的一些衣物和二十两银子,够她庄户人一两年的花销。她二进大观园时带来的“枣儿倭瓜并些野菜”,虽被贵族们视为新鲜玩意儿,实则是土地孕育的真实生命力。当贾府大厦倾颓,王熙凤昔日一句“得意浓时易接济”的善意,竟在刘姥姥于狱神庙中探望、最终勇救巧姐的行动中结出善果。刘姥姥的报恩超越了简单的道德因果,象征着民间朴素的道德力量对贵族腐朽命运的一种救赎可能,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后,从泥土中萌发的第一缕生机。

三、人性光辉的普世表达:在卑微中绽放韧性与智慧

生存智慧中的辩证哲学:刘姥姥看似“装疯卖傻”,实则深谙处世之道:她主动自嘲“我这老婆子今天也凑个趣儿”,既满足了贾母等人的优越感,又为自己赢得生存资源。这种“大智若愚”的生存策略,与鲁迅笔下的阿Q形成反差——她不以精神胜利法麻痹自己,而是用务实态度解决问题(如用板儿换佛手讨好巧姐)。

底层道德的崇高性:与贾府主子们(如贾赦好色、王夫人冷酷)的虚伪相比,刘姥姥的“义”显得尤为珍贵。她倾家荡产救巧姐,践行了“滴水之恩涌泉报”的乡土伦理,这种道德坚守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中,成为人性最后的微光。正如红学家周汝昌所言:“她是《红楼梦》中少数几个真正懂得‘情’为何物的人。”

幽默背后的乡村经验解构贵族生活的巧用:她在大观园中被捉弄时的憨笑,本质上是对命运的坦然接纳。当众人笑她“噎着了”,她反而调侃“一两银子的蛋就是金贵,掉了都没声儿”,以苦中作乐的态度消解苦难。曹雪芹赋予刘姥姥大量鲜活的民间语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根汗毛比我们腰还粗”,这些俗语经她口中说出,既符合人物身份,又以夸张手法强化了阶级差异的讽刺性。如她形容贾府厨房“比我们乡下的戏台还热闹”,用乡土经验解构了贵族生活的复杂性。

大卫·霍克斯(David Hawkes)在《The Story of the Stone》中,将刘姥姥的方言俚语转化为符合英语读者认知的“民间智慧”。例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译为“A starved camel is bigger than a horse”,既保留了比喻的生动性,又通过“starved”(饥饿的)强化了阶级隐喻。他在序言中称刘姥姥是“用笑声解构特权的民间哲学家”,认为其幽默背后暗藏对封建等级制的温和反抗。

刘姥姥的形象暗合道家“大巧若拙”的哲学:她看似粗鄙,却能在贾府败落时保持清醒(如劝凤姐“积阴骘”),这种“愚者智慧”与《圣经》中的约伯、卡夫卡《城堡》中的K形成跨文化对话——以平凡人的视角叩问世界的荒诞。

刘姥姥三进大观园,她以“他者之眼”解构贵族神话,以见证者身份记录兴衰史诗,以乡土智慧对话精致文化,最终在跨阶级救赎中,为人类提供了一面反思自身处境的明镜。刘姥姥与贾家的关系是贯穿《红楼梦》的“伦理暗线”。从依附到救赎,她不仅是故事的旁观者,更是封建文明崩塌的见证者与人性光辉的践行者——这种“小人物撬动大时代”的叙事张力,让她的形象超越了“打秋风者”的标签,成为中国文学中最具深度的阶级寓言。

【责任编辑:严玉洁】
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制片人、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