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刘义庆编写的《世说新语》里面,有一幅与大暑有关联的华夏文明天花板级的画面,标题是《东床坦腹》。
公元318年,亦即东晋建兴六年的盛夏,太傅郗鉴派遣门生给丞相王导送信,让他帮忙挑选一个表里俱美品学兼优的女婿。王家当然有着名门望族的自信:好孩子一堆,正在东厢房避暑,随便挑。
因为听说太傅家来选女婿,美男们都很在意,纷纷摆出成名pose。这样一来却触犯了当时的清流们的大忌——不自然。据说只有一位倚靠在东边卧具上的少年,袒露着肚皮,旁若无人。
于是这个少年就成了太傅家的当然之选,他就是十六岁的王羲之,瞬间的音容笑貌,就像他的书法一样,展示了难以拓印的美,如惊鸿一瞥,惊艳了古老的东方文明。
在自然界,最为烦热的节气是大暑。
在华夏人的梦境里,来自这个时节的魏晋的风,最为清凉。
就像谷爱凌说的:美就是自信。
每年7月22日至24日,太阳到达黄经120度,进入大暑节气。
这也是全国各地一年中暑气最重、气温最高的时候。经常伴有雷雨、狂风天气。至此北方开始进入汛期,有的年份防汛抗洪的任务异常艰巨。在基层工作的同志们,往往要连续多日不分昼夜奋战在江河边、堤坝上,人在堤在,豪迈的气概,一点儿都不亚于坦腹之美。
以黄河流域为例,每年的六月中旬,节气进入大暑。才送走小暑,又到了大暑,没有最热,只有更热。古人说:“斯时天气甚烈于小暑,故名曰大暑。”
想起儿时的夏夜,那时候屯子里的人家,都还没有电视,也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吃罢晚饭,天黑下来后,家家户户不管男女老幼都拿着小板凳聚在当街来纳凉,围着用柴草点燃的火堆,上面放些新割的蒿草,燃出的烟气可以驱蚊。年岁较大比较健谈的老年人,摇着蒲扇天南海北地聊着有趣的事,而我们这些孩子或静静地听着故事,或是在人群中打闹嬉戏。那时的村民都很淳朴,左邻右舍就像一家人一样。除了下雨天气,夏夜的纳凉,几乎成了晚饭后孩子们的必修课。
如今回忆起来,那飘动的烟,蒿草的气味,远近的蛙鸣人语,都合成为乡愁。
大暑有三种迹象:
“一候腐草为莹”。这里的“莹”,是指萤火虫。这是一种奇特的小型甲虫,尾部可以发出闪烁的荧光,因此自古就有“夜光”“宵烛”“夜照”“流萤”“耀夜”之称,喜欢夜间群体活动,像有人提着一只只小灯笼在夜空行走,充满了温馨和浪漫的气息。
萤火虫分为陆栖和水栖两类,陆栖萤火虫习惯将卵产在湿度较高的草丛上,等到大暑时节便从腐草中孵化而出。现在因为田地中大量喷洒杀虫剂等农药,各种昆虫数量锐减,夜里已经很少能看到萤火虫漫天飞舞的景象了。
在古人那里,萤火虫不仅浪漫,还象征爱情。雌雄之间能够用“灯语”沟通联络,完成求偶过程。唐代杜牧有诗《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夜空中的繁星,形成光流的萤,挂在草木上的水珠,浑然一体,难分彼此。
“二候土润溽暑”。这个时候,湿热之气蒸腾,土地也异常湿润,天气变得闷热起来。东汉刘熙的《释名》解释为:“暑,煮也,如煮物也。”烈日之下,大地就像个天然的蒸笼,人仿佛上屉被蒸煮一样。古人称之为“龌龊热”,我们现在叫它“桑拿”天,一动一身汗。
人们经常讲“热在三伏”,大暑一般是处在三伏里的中伏阶段。我在《小暑》一文中讲过,夏至后第三个庚日(从天干甲数起到庚日,第七天)入初伏,第四个庚日入中伏,立秋后第一个庚日入末伏。初伏、末伏都是十天,中伏有时十天,有时二十天。关于伏天的“伏”字,历来解释比较多。我认为比较合理的是,三伏天酷暑难耐,人们尽量减少户外活动,呆在家里时间较多。因此,“伏”字有藏匿、停歇的意思。我们老家的农村就有“歇伏”之说,经常听大人们说,等歇伏了来我家呆几天啊。这个时候的农民基本什么活也不干了,靠天吃饭的人们整日眼巴眼望地看着自己的庄稼,盼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时候就容易理解王羲之了吧,他之所以坦腹,是因为天热,大家正在阴凉处避暑呢。多余的事他啥也没干,所以自然,所以他的内在心态受到了千年追捧。
人们由大暑节气的冷热程度可以推断出未来的天气状况,比如说“大暑热,秋后凉”“大暑不热,冬天不冷”,有点类似于“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都是先民们年复一年观察生活得出的结论。
“三候大雨时行”。到了这个节气,大雨说来就来,用农民的话说,飘过来一片云彩就下雨。不过只要不是多日的连雨天,容易引起内涝或山洪暴发的话,这个时候的雨还是很受欢迎的。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人们总结出“伏里多雨,囤里多米”“小暑雨如银,大暑雨如金”等农谚。
雨后的空气变得异常清新,天也就随之凉爽了。依稀的童年印象里,一到大雨瓢泼的时候,孩子们就扯着嗓子对外面喊:“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一遍一遍,乐此不疲。在农村还有一件苦恼的事情,阴雨连绵的天气,雨水万一把柴草垛浇透了,做饭没有干柴可能就要饿肚子了。
在古代,“伏日”也是伏避盛暑、祈祭清爽的日子,祭祀场面极为盛大。伏日所祭,“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炎帝被当作中国的太阳神,祝融是火神。人们感谢炎帝让太阳发出了光和热,孕育五谷,给人类带来衣食温饱,于是便在最热的时候祭祀他。这个节气,民间还有许多习俗,比如饮伏茶、晒伏姜、烧伏香等等。
大暑是最能让人的身心和大自然发生关联的节气之一,最能让人用身体发肤感受盛夏,感受自然与生命广阔而悠久的存在。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销暑》诗中写道:“何以销烦暑,端居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对待较比恒定的自然,人心格外的飘逸。仿佛无限微观的世界藏着浩瀚清凉的海,仿佛在天地之间打开了一道门,豁然贯通到天地之外。
这就是诗意的力量,让人在大暑中瞬移到凉荫,感受到夏夜清凉繁盛的星点,缀在天地之间,缀在草木与发肤之上。悄落的花,明媚的月,轻移的雾,隐约的香,就像纯净的初冬的雪。它凝成的记忆,可以在寂静的春野上潺潺地溶解。处处融洽,处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