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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噬伤口的“愚婆”赵姨娘——世界文学视野下的“疯癫”解构者
王永利
2025年08月04日

在《红楼梦》纷繁复杂的人物谱系中,赵姨娘犹如一道刺目的裂痕,这个被标签化为“愚妾”的女人,是一个极易被忽视却又极具研究价值的角色。她身处荣国府的权力夹缝中,既是贾政的妾室,又是贾环与贾探春的生母,却始终未能获得与身份匹配的尊重与地位。这个看似卑微的女性角色,承载着曹雪芹对封建家族制度的深刻反思,其人物弧光在世界文学的长廊中亦闪耀着独特的人性光辉。

一、卑微的出身:封建等级制度催生的“愚昧”与“浅薄”

赵姨娘的世界是扭曲的——她既非真正的主子,亦非纯粹的奴仆,而是被钉死在“半主半奴”的夹缝中。贾府森严的等级制度剥夺了她的尊严与上升空间,这种结构性暴力催生了她的歇斯底里。

赵姨娘的出身在书中虽无明确记载,但从文本细节中可窥见其社会地位的低下。在封建宗法制度下,妾室的来源主要有三种:一是家生子(奴仆子女),二是陪嫁丫鬟,三是被买入府的平民女子。从赵姨娘在贾府的处境来看,她极有可能是家生子出身。贾府管家林之孝曾说“姨娘们出的,原比外头的贱些”,这句话道破了赵姨娘身份的尴尬——她既是主子的侍妾,又是奴仆阶层的延续,这种双重身份注定了她在家族权力结构中的边缘位置。

在贾府,谁都看不起她。赵姨娘在贾府的形象,几乎是“愚蠢”与“浅薄”的代名词:她心胸狭隘(因小事与芳官等丫鬟撒泼)、搬弄是非(在贾政面前诋毁宝玉)、格局低下(逼探春“徇私”)。作为贾政的妾室,在荣国府的礼仪规范中,她虽为贾环生母,却需向嫡母王夫人行君臣般的大礼;面对王熙凤的呵斥,她只能忍气吞声;甚至连地位低下的丫鬟如袭人、平儿,也敢在言语间对她稍加怠慢。尤其在“赵国基事件”中,赵姨娘不顾探春正在协理大观园、需以“公正”立威,当众哭闹着索要高于规矩的丧葬费,逼问探春:“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这番话彻底暴露了她的短视——她不懂探春要在众人面前树立“不徇私情”的形象,反而将“庶出”的敏感身份摆上台面,让探春难堪,气得探春说:“我只认老太太和夫人”。赵姨娘的言行时刻印证着她“愚蠢”“浅薄”的短板。这种身份的撕裂感,成为她性格扭曲的根源。

二、扭曲的性格:生存焦虑下的病态攻击性人格

赵姨娘的性格呈现出复杂而矛盾的特征:既自卑敏感又尖酸刻薄,既懦弱无能又野心勃勃。她终生啃噬着“妾室”身份带来的屈辱,却将痛苦转化为更深的自我撕裂,表现在在人际关系中她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她与王夫人明争暗斗,对林黛玉、薛宝钗等嫡出小姐充满敌意;甚至对亲生女儿探春也时常恶语相向。最阴险的是,她贿赂马道婆行魇魔法,用针扎小人等手段暗中诅咒贾宝玉与王熙凤,让这二人中蛊,大病一场,险些丧命。她的这些行为如同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时反将皮肉撕得更烂。她的每一次反抗都在加固自己的囚笼——恰似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被鹫鹰日日啄食肝脏,伤口永恒溃烂却无法致死,成为制度性暴力的活体祭品。

赵姨娘的性格中还存在着严重的认知偏差。她将自己的不幸完全归咎于他人,却从未反思自身的局限性。在抄检大观园时,她趁机诬告晴雯等人,试图借王夫人之手清除异己,结果反而引火烧身;她轻信马道婆的巫术,企图用魇魔法害死贾宝玉,最终落得被众人唾弃的下场。这种病态的反抗方式,恰恰印证了她在封建权力结构中的无力感——她只能用最原始、最愚蠢的手段进行挣扎,却始终无法突破制度的桎梏。

然而,赵姨娘的性格并非全然的负面。在某些场景中,她会流露出底层女性的朴素情感。当贾环被贾宝玉欺负时,她会不顾一切地为儿子辩解;在得知贾探春远嫁他乡时,她虽言语刻薄,却难掩内心的不舍。这些瞬间的温情,让这个角色摆脱了脸谱化的塑造,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悲剧人物。曹雪芹通过这种复杂的性格刻画,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在封建制度的碾压下,善良与丑恶、理智与疯狂往往共存于同一人身上。

三、悲剧性结局:疯癫而死——封建伦理的祭品

赵姨娘的命运结局,在程乙本《红楼梦》书中,赵姨娘是在疯癫中死去。但脂砚斋批语揭示,她在贾府败落后被发配到“狱神庙”,最终“自缢而亡”。无论是癫疯而死还是自缢身亡,其结局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她既是封建家族内部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又是封建伦理的祭品。她的死亡,标志着妾室阶层在宗法制度下的必然归宿——她们用青春和生命为家族延续子嗣,最终却被视为“多余的人”而成为封建家族崩塌的殉葬品。

值得注意的是,赵姨娘出于自身“癫疯”的局限,没能好好教育儿子,反而让贾环养成了一身坏毛病。她的结局也与贾环的命运紧密相连。在贾府败落后,贾环勾结巧儿的舅舅王仁,亲手把王熙凤的独生女巧儿卖到窑子,可谓禽兽不如、黑心透顶。贾环最终沦为乞丐。母子二人的悲惨结局,构成了封建嫡庶制度最残酷的注脚。曹雪芹通过这种安排,揭示了一个深刻的主题:封建家族制度不仅压迫女性,也摧毁了男性的人性,还也造成了亲情的异化。

富丽堂皇却大厦将倾的贾府,诗酒风流下,涌动着赵姨娘式的污泥浊水。她以粗鄙言行撕开了贵族精致的面纱,成为一面映照权力腐坏的“暗镜”。赵姨娘的存在本身,就是曹雪芹对封建文明最深刻的诊断书——当一种制度需要依靠持续的精神阉割来维持稳定时,它所生产的就不仅是赵姨娘式的悲剧,更是整个价值体系的癌变。在世界文学的星空下,这个被唾弃的“癫疯小妾”以其粗粝的生命质感,完成了对文明幻象最彻底的祛魅。

【责任编辑:严玉洁】
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制片人、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