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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字牢笼”里的贾政:封建大家族贾府“失败守夜人”
王永利
2025年08月11日

贾政,在《红楼梦》里是荣国府的当家人,而其实这是宗法制度、现实利益与个人特质多重因素作用的结果,而其治家失败则深刻揭示了封建末世家族衰亡的必然性。这一悖论背后,蕴含着曹雪芹对儒家理想与历史宿命的深刻思辨:一个被时代与自身信仰共同囚禁的东方知识分子的悲剧。

一、贾政掌权的深层逻辑与治家失败的根源剖析

在荣国府,贾赦虽为长房嫡子,却因“袭爵不掌家”的潜规则被架空(清代贵族常将爵位与实权分离)。贾政作为次子,凭借“自幼酷喜读书”的士大夫形象,成为家族实际运作的核心。更主要的原因是贾母深知贾赦荒淫无能(强夺石呆子扇子、逼死鸳鸯等),贾珍纵欲败家(宁府乱象),唯有贾政“人品端方”能勉强维持门面。这种选择本质是劣中选优的无奈。

贾政的进士出身、勤勉为官(虽平庸但无大恶),是贾府在政治生态中的“道德护身符”。如元春省亲需“清流父亲”装点门面,贾政的形象符合清朝上流社会的规范。贾政饱读诗书,对“诗礼簪缨之族”有着强烈的执念。贾府亟需证明府内的男人不仅是军功贵族(宁荣二公),更是文化贵族。贾政主持大观园题咏、与清客谈诗,颇有见地,都是在强化文化贵族这种不同寻常的身份。

贾政并非生而僵硬。他曾有过“诗酒放诞”的青春时光。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的“曲径通幽处”出口,他口中斥道“畜生能知”,可又默然允准了儿子的题咏。宝玉咏稻香村,他虽皱眉批评,却遮掩不住内心对那清幽意境的欣赏,随即又强压住这份情感,只重重责骂一句“无知的蠢物”。这瞬间的犹豫与欣赏,正是他内心那个被礼法压制的“诗人贾政”在挣扎。贾政的冲突是更内敛、更东方的。他的激情从不暴露,举手投足永远保持道貌岸然的形象,而只是在斥责与沉默的间隙中,流露一丝难以察觉的自我分裂的叹息。

但是,儒家理想与家族现实的致命脱节,让贾政困在“礼字牢笼”中,束手无策。首先,贾府的真实状态大厦将倾。一是奢靡成风(一顿螃蟹宴抵庄户一年口粮)。二是子弟堕落(贾珍聚麀、贾琏偷娶)。三是奴仆腐败(赖大家花园比肩潇湘馆)。

其次权力结构的空心化。贾政被架空的家长权威。一是内帷钳制:王夫人操控内宅,默许抄检大观园;王熙凤把持财政,贪污放贷。二是信息隔绝:贾政终日与清客周旋,不知库银已空(第72回林之孝直言“家道艰难”)。这种“政令不出梦坡斋”的困境,堪比光绪帝在慈禧阴影下的变法,空有理想而无实权。

再其次儒家君子的历史局限性,贾政缺乏政治经济学视野。一是他不懂贾府衰败的本质是土地经济崩溃(黑山村旱涝减产)。二是政治投资失败(元春封妃耗尽家底)。三是金融资本冲击(王熙凤用月钱放贷反被拖垮)。其“节流”式治理(如命宝玉搬出大观园省开支)对家族财政黑洞杯水车薪。

二、“修身齐家”的终极反讽与礼法社会的自我吞噬

贾政一生执着于儒家理想:修身、齐家、治国。但命运却对他施以反讽。宝玉的叛逆使他“齐家”的理想崩塌。错位的治理逻辑:他严惩金钏跳井、宝玉结交蒋玉菡等“失德”事件,却对真正的溃烂(如贾赦强纳鸳鸯、王熙凤放高利贷)视而不见。这种“抓小放大”暴露了儒家道德在资本化贵族家庭中的虚伪性与无效性。而爱子宝玉的背叛,那建立在父权与期待之上的“家”瞬间倾塌。

贾政严于律己(书房仅一榻一桌),却治不了家族之癌。证明儒家“推己及人”的治理逻辑,在系统性腐败前彻底失效。他对人性认知的天真:他斥责宝玉“淫魔色鬼”,却不知贾珍、贾琏之流才是蛀空家族的真凶。这种道德洁癖使他成为贾府“集体伪善”的共谋者。

但贾政的悲剧更在于其内在性——他不仅是外部世界的牺牲品,更是自身信念的囚徒。他虔诚恪守的礼法,竟成了勒紧他咽喉的绳索。荣府败落前夕,他强撑门面,苦心维持着那虚伪的秩序。在变革洪流前,徒劳地守护着注定要失去的旧日幻梦。贾政的困境,是东方士子在僵化制度下精神被无形禁锢的写照,一种“作茧自缚”式的痛苦。

贾政越是恪守礼法(如严惩宝玉),越加速宝玉的叛逆与逃离。礼教在维系秩序的同时,也在扼杀家族延续必需的活力。这种矛盾在宝玉出家时达到顶峰:父亲用礼法培养的接班人,最终以佛门空无否定其全部价值。

三、在世界文学视野下贾政人物形象的寓意

在程乙本《红楼梦》中,贾政在贾府被抄家后,他虽受到牵连,但是贾政蒙恩复职。贾兰中举,但宝玉的离去已彻底击垮其精神。他表面“喜笑”谢恩,实则“终究是烦闷”难解。即便官复原职、贾兰中举,也无法弥补失去宝玉的创伤。程乙本刻意安排“复职”与“出家”同时发生,揭露了儒家价值序列的荒诞性——功名挽救不了精神传承的断绝。贾政最终接受“宝玉成佛”,实则是向佛家逻辑的妥协。他一生斥佛道为异端(如痛骂宝玉“作此疯话”),却在暮年被迫承认:儿子以他鄙夷的方式获得了超越性的解脱。这宣告了其理学信仰的终极溃败。

在世界文学视野下,雪野空镜:东方意境的永恒悲怆。毗陵驿场景是东方悲剧美学的巅峰呈现。“白茫茫大地”不仅是实景,更是贾政精神世界的隐喻:一切功业、责任、期许归于虚无。相较于莎士比亚悲剧的激烈独白,这一片寂静的雪野更深刻地传递出“万境归空”的禅意悲凉。宝玉不答一拜而去,父子间跨越生死的对话被彻底阻隔。这种“不可说”的留白,恰似《源氏物语》中的物哀美学——最深重的悲剧,往往在沉默中震耳欲聋。

贾政的真正寓意,在于他揭示了封建礼教的自噬性。这个体系用“忠孝节义”的模具造出贾政这样的“标准件”,却在末世来临时,让这些“标准件”成为最无力的牺牲者。他比贾赦更可悲,比贾珍更清醒,却也因此比任何人都更痛苦——因为他终究发现,自己穷尽一生守护的,不过是一座早已腐朽的空中楼阁。

【责任编辑:严玉洁】
中央电视台财经频道制片人、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