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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黑暗的气质
李洋
2015年12月05日

刘芳

采访刘芳,对我是个挑战,因为她看不到。缺少了目光的交流,声音是我唯一可以通达她心灵的桥梁。但采访中我总觉得她的目光能看到我的心底。

她是为数不多的70后独生女,是贵阳一所农村中学的老师。 父母支援三线建设,分别于50年代末60年代初从湖北黄冈来到贵阳。父亲是八级钳工,母亲在湖北时曾做过小学教师,来贵阳后做家属工。三线建设的工人来自五湖四海,采访中,她自如地在湖北话、上海话、东北话和贵州话之间转换,她说这是三线建设的文化遗产。

在她的文章中,她描述小时候的自己“快丑哭了”,长大后别人说她“丑得自然”。

过去几天,我读了她失明后写的第一部小说《石榴青春》,写的是90年代贵州一所山村中学的教师的故事,讲他们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中和农村的学生们一起成长。她说其中百分之八十来自真实的过往,主人公是她自己,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在现实中找到。

这不是一部苦涩的书,而是一部让人忍俊不止的生活纪实。书里写,刚入学时,学生们大都一身牛粪味。老师要求他们应该洗过澡再出门。学生们认真地说,夏天时在河里洗过很多次了……一个大个子男生上课睡觉,被刚毕业的女老师批评后顶撞老师,让讲台上的年轻老师不知该如何收场,班长站起来解围:“文老师,谁都管不了王建国的,您别生气,他妈妈说等他娶了老婆生了娃儿就好了。”全班哄堂大笑。

乡下的土厕所,刚来的老师不习惯,前面人蹲着,后面猪哼着。新厕所又没通水,脏得不能下脚。冬天天冷,新老师解手直接拉在塑料袋里,扔到垃圾箱里。结果有个老师扔歪了,飞到了老乡院子里。第二天,老乡拎着袋子来找校长,校长想抵赖,但里面的纸抬头正是这所中学,当天教师紧急会议,主题是“关于一坨屎”,老校长两只手五指叉开支在桌子上,只说了一句话:“我丢不起这个人!”

这又是一本诚实的书,刘芳在书的开头写道:“哪一个老师的成长不是以牺牲一批学生为代价的呢?有良知和素质的老师会让这个过程短一点,程度轻一点,有的老师要废掉整整一届学生来培养自己的能力,甚至有的是一辈子不知道要毁掉几届学生,灭杀多少个幼小的心灵来成全自己的铁饭碗……孩子们哪里懂得去为不公平的命运追究是谁的责任与过失呢?”

言为心声,回忆对她接近三个小时的采访,她就是一个这样诚实和幽默的人,但我几乎可以想见她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把痛苦酿成幽默,把逃避变为诚实。

1997年,27岁,她得了不治的眼疾,医生告诉她,她还有十年光明。2006年,她把心爱的语文课本贴到眼前,连“语文”两个字都已经看不到了,眼前的光感慢慢消退,她彻底走进黑暗,至今已经十年。

此前的十年,她如饥似渴地阅读,仿佛要把这整个世界的色彩和光明存进记忆。

此后的十年中,她这样描述刚刚进入黑暗的自己:“我就像一个刺猬,经常竖起我的尖刺对着有意无意伤害着我的人,其实我是担心被他们瞧不起,担心他们怀疑我的教学能力,担心我会被转岗或者是下岗,担心一切没有发生的事情,那是对未知的世界何假想灾难的恐惧在作祟,我委屈,我抱怨,我无助,我痛苦地认为,打败我的不是眼病,而是这些精神上的摧残,我只能用尖酸刻薄的语言来伪装自己,保护自己,就像小时候我战战兢兢地骗别人:你别想欺负我,我家有五个哥哥!”

学校并没有让她回家,而是让她做起了心理咨询老师,她参加了相关的培训,慢慢适应了新的角色。学校的孩子们都叫她“芳芳”。因为她看不到,反而得到了很多孩子的信任,说她更认真,也更真诚。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在与家人、同事和孩子们的交往中,刘芳慢慢变了。她收敛了伶牙俐齿,收起了尖酸刻薄。

她说:“我要感谢那些折磨我的人,是他们给了我一个逆境和无数的险滩,让我充满斗志,感谢那些质疑我的人,是他们让我对工作投入更大的激情和智慧,感谢那些担心我的人,是他们让我努力思考能继续跟他们并肩前行的方法,让我以自己的方式弥补了生理上的缺陷,给学生一个完整的老师,也给我自己一个完整的人格。”

生活上她不得不放弃此前的绘画、阅读和书法等种种爱好。“阅读,变成了听读;绘画,剩下了对色彩的模糊记忆;音乐,只能哼哼残缺的调子,五彩的生活就这样无情地随风而去,唯一能留下来的只有写作了”,她正在计划第二部关于三线建设工人和家庭的历史小说。

以上凡是有关她眼疾的引语均来自她采访后提供给我的文字。

我在校园心理咨询办公室见到她以前,刘芳已经接受了不少媒体的采访。我看过了相关的报道。她对于说她把教材都背下来坚持上课的报道很不满意。

我说我不想把她写成英雄,我只想写一个人的故事。整个采访都是围绕她的父母、家人、成长、教育和工作展开的,没有提及任何与她眼疾有关的信息。她不止一次说:你这家报纸真不一样,这次采访我说得太多了,很高兴。

采访结束,她笑着,拉着我的手说:“采访一个男人,你得到一个世界。采访一个女人,你得到一时的心情。此刻,你快乐吗?”这些天看她的小说时,这个问题和她的笑脸时常回荡在我的耳边,浮现在我的眼前。

掩卷沉思,我们这些健全人的每一刻都让刘芳他们羡慕不已,每一缕自然的光华,每一声孩子的笑声,每一次脚踏实地的感觉……但我们因此变得更加快乐和友善了吗?变得更加珍惜和包容了吗?

在回答上面的问题前,在选择自己的生活态度时,我们应该好好读读美国作家海伦·凯勒的著作《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或者身边这个刘芳老师的文字。

刘芳在自序中写道:“从光明走向黑暗的是我的眼睛,从黑暗走向光明的是我的心灵。我用二十年时间慢慢走进了黑暗,才有资格跟你说黑白这两个不同世界里的感受,并且用‘活着’来诠释上面那句话饱含的深情。我用十年的时间接受悲惨的现实,又用十年的时间微笑着面对现实的残酷,觉得自己挺勇敢的。”

能够用自己的眼睛看到这篇文章的人,请珍惜每个人对你的善意,珍惜每一次你与这个世界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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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