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媒体崛起,媒体人觉得别扭。从来都是我说,你们听;现在是你们说,我连嘴都插不上。咱们,咱们还是“融合”吧?融是融了,到底合不合,媒体人自己知道。
在中国,媒体融合的交汇地是“两微一端”。没错,内容是媒体人自己生产的,但是你敢偏离社交媒体的议程吗?你敢置热点于不顾吗?要是敢,谁看你的?没人看,你还忙什么呢?
最要命的是,从微博到微信,从搜索到数据,平台和技术并不掌握在媒体手中,而是由商业公司把控。 弹药是“订制”的,连枪杆子都没有,何谈参战?
媒体融合,本质上是精英主义向民粹主义的妥协。
凤凰已死,但并未换来百鸟争鸣。相反,社交媒体的舆论场域更像“动物农场”,纵有数亿雄兵,却没有数亿甘愿思考的头脑。
借用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对监狱的分析,当下的社交媒体有一整套用于规范和惩戒的制度设计,仿佛一座建在道义高地上的监狱,俯视众生,培养的不是独立思考,而是偷窥、盲从、围观和审判。
使用社交媒体,就是在接受这一整套范式的规制,有人可以跳出来,但有人不仅献上了膝盖,还搭上了灵魂,心甘情愿地成了群氓一员,习惯于以卫道士、普法者或侠客自居。
另一方面,社交媒体就像一场全民参与的网络游戏,制造的是一整套推崇舆论暴力和道德审判的意识形态,及其操作规范,在键盘和指尖之间创造了一个无限大的虚幻的平等权力场域,让出身卑微的人慢慢习惯颐指气使,让金字塔顶层学会卑躬屈膝。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阿Q调戏小尼姑的话,穿越时空,不想在网络时代一语成谶。
一切原本坚固的东西,都可以瞬间烟消云散。这个社交媒体打穿的世界就是这样可悲,看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千疮百孔,你死我活。由卫道士、普法者和游侠组成的“十字军”高举道德、法治和人权的“文明棍”,东征西讨,不知疲倦。他们以为自己代表了人民的利益,代表了时代的趋势,是距离真理最近的人。
每天,不,确切地说每时每刻,这支庞大的部队都会寻找敌人或猎物。他们有一种吸毒者的成瘾症,对口诛笔伐,对批判说教,对摇旗呐喊有难以言表的心理依赖。
他们有着默契的心声:
在我们的世界里,非我族类,虽远必诛。你卖了可怜募捐,就要一直可怜下去,因为一开始我们就说好了,这是“规矩”,懂吗?不守规矩,别怪我们翻脸。我们的世界非黑即白,我们的世界时时处处都可以审判。一直高挂你女儿高尚的病历,千万藏好你卑鄙的房产证。
在我们的世界里,出来混的,必须得还,动作还不能慢,何况你自己晒的呢?我们偷窥还来不及呢。你却晒了一件万元羽绒服,凭什么啊?大雪节气,我们还耍着单儿呢。你可是个医生,曾是我们向国家大声疾呼要加薪的群体。这个节骨眼上,你炫富,你几个意思啊?叛徒!
在我们的世界里,出国表现不争气的,在国内也必是扶不上墙的玩意,民族的劣根性从他们身上可见一斑,不可救药。在中国混饭的老外敢骂中国人“杂种”,不抵制洋货,等啥呢?我们可是勤劳、智慧、勇敢的民族。在我们的世界里,从来容不下骗子、叛徒和老鼠屎。
在我们的世界里,你两口子在猛兽区吵架,结果老妈让老虎咬死,你自找的!再辩护下去,老虎就是替天行道!
当然,我们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春节时,不知哪个小喽啰编了个上海女友春节连夜逃离贫困的江西男友老家的桥段,有照片,有情节,有鼻子有眼。害得我们对“上海女人”这个靶子火力全开,对“江西老表”大发慈悲。后来呢,都是假的,这些放空炮,打错靶的事我们以后少提。
……
这支庞大的禁卒部队常年驻扎在社交媒体监狱的各个角落,很多人都可以身兼多职:警察、官员、律师、医生、教师、牧师、村支书、贫困儿童的同学、杀人犯的邻居、讨薪农民工、小贩等。他们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他们擅长严打,擅长开罚单,擅长开药方,擅长审判和普法。
当然这是他们认为尚可救药的人。对于少数让他们绝望的人,他们会群起攻之,会人肉追讨。在这个网络群氓盛行的时代,每当你拿起手机,打开电脑的时候,都是在推开一扇通往这座监狱的大门,也进入了这支禁卒部队的瞄准镜。
无论旁观还是参与他们的“口诛笔伐”,都与阅读和交流无关。无论阅读,还是交流,都应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完成的、自我觉醒与自我认识的纯净过程,是一个尊重自我思考和他人表达权利的交互过程。
我天天使用键盘,但无时无刻不怀念,那个纸与笔“热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