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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洋:济南的冬天
李洋
2017年01月24日

济南华山湖规划图,2018年末建成。图片来自网络

前几天微信问老家的发小,今年济南的冬天怎么样啊。他回答:又霾又堵,到处修路拆迁啊。不几日,新闻出来了2016年,全国“首堵”:济南。

……

这还是我记忆中的你吗?

你是少有的北方水城,“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曾是老济南的真实写照,现在是“老济南”们恋旧时的口头禅。老舍笔下的济南,温润活泼,怡然自得,有可爱的小山环抱,有灵动的泉水流淌。

你曾有72名泉,无名的小泉眼不计其数。“翻开青石板,就有‘小泉子’”,泉水汇聚,在老市区形成各种“池子”和小溪,在城北汇聚成大明湖,又绕城形成护城河,拱卫安全,再一路向东,成就了小清河,绵延近300公里从潍坊羊角沟入渤海,成为繁忙盐煤漕运通道。

小清河再往北是黄河,南部小山再往南是泰山。这两个符号说实话都太庄重。济南,一座小城,配不上,压不住,也托不起。在文化属性里,前者搭配的是华夏,后者搭配的天下。中间住着孔子和孟子两位大儒。

纵使“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济南人一般不会把孔孟之道顶在头上,颈椎受不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忠义”情怀,那是一种市井、乡土和江湖的混合体,泉水就是点豆腐的那一滴卤水,加上泉水,三者才有化学反应,才能成其济南人。

有位老先生,高级知识分子,上海人,文革期间曾下放济南工厂劳动多年。岁月不堪回首,但他始终对济南,尤其对他遇到的济南人心存感激。他说,同样是困难时期,招待客人,在上海是一个煮鸡蛋切开,在济南他们总是把家里仅有的鸡蛋都拿出来煮了给你吃,临走还要给你包上,免得路上饿。落难之人,济南人待他不薄。

泉水,是城与人的交集,泉水下面是岩石和土地,泉水上面济南人的肠胃和肌肤。老济南人无论远近,他们的生活总会与泉水沾上边儿。 泉水变成大碗茶、稀饭滋养了济南人的身体,水面上映照一代代“济南府”的娃娃从少年变成老叟的容颜,一条条小溪洗净了他们的菜米和衣衫,一个个“池子”拥抱的是戏水的少年和老叟,一个大明湖环绕着他们的情与爱,一条小清河托起几百年的木帆船,把济南与海洋紧紧地拴在一起。

河边是泉水孕育的麦田,像一条绿丝带,拥着这样一条不宽的小河安静地入海。大海、济南,因为这条清澈的绿丝带,说不清谁是手掌,谁是风筝。

如果再告诉你,有九座不高的小山头点缀在这浑然天成的自然水系中,号称“齐烟九点”,那么闭上眼,你都可以想象得出老舍笔下这片宝地的模样。

没有水,济南就没了“精气神儿”。趵突泉停喷的几年,只剩一汪泉池,水波暗淡,济南人脸上无光,心底惆怅。整个城市都灰突突的。每天,济南的媒体除了报天气,还要报地下水位,几十年如此,水位低了,全民保泉!

外地人到趵突泉看看大都觉得失望。“什么呀!不就是‘三股水’?”但如果你细心一点,就会看到很多当地的老人会长时间地看着泉水,他们是公园的常客。盯着“三股水”陷入沉思或者回忆。沧海桑田,城市已经大变样,但唯独这泉水生生不息,从济南2700年前建城算起,这“三股水”就是在那里,不舍昼夜。它们就是济南的血脉,那突突的水声就是这座城市的脉搏,淙淙的流水就是这座城市的血液。

2000年,我离开济南,外出求学,工作。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济南已经从一座100多万人口的城市变成一座700万常住人口的城市。许多摩天大楼仿佛都是一夜之间长出的竹笋,密密匝匝。人口暴涨,济南的泉水早已成为稀缺资源。七十二名泉中断流和消失的已占多数。铺着青石板的老院子也几近绝迹。

虽然过去17年间我每年都会回家一两趟,但还是适应不了这座城市的巨变。这是个最好的时代,济南不断成为人们的新家园;这也是个最坏的时代,我们再找不回自己的老家园。

我在济南东郊华山脚下,小清河边的田野里长大,周围是化工厂区。工厂的熟人社会、车间里的油漆味儿、田野里的庄家、野草和泥土、远处的华山(一座192米的“圆锥形”孤山,“齐烟九点”之首),近处的河水(虽然80年代就被污染,但依然把它在家门口那个美丽的向南弯曲的弧度牢牢地和岸边的野草和杨树一起刻进了我的生命),还有山脚下一圈儿小村庄……都是我最初的人生记忆。

华山再往北的卧牛山和驴山对儿童来说已经算是日常活动的边界。童年时这两座像家畜形状的小山已经因为开采石料被夷为平地。

如今,厂区已经拆迁殆尽,老街坊作鸟兽散,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顶着“翡翠”、“明郡”、“雅苑”、“豪庭”和“国际”名号的小区,是即将建成上中下三层的“高架-地面-地铁”交通大动脉,还有一个号称全国第五大城市内湖的“华山湖”。

新闻中提到开挖这个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要再现元代名家赵孟頫的画作《鹊华秋色》中“华山湖”的胜景。画中西边的鹊山(今天还在传说是扁鹊的葬身地)与东边的华山隔湖相望,期间点缀岛屿和田家,阡陌相通,鸡犬相闻。

为了挖这个湖,山下数万人动迁,连片的村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断壁残垣,田野成了临时的建筑垃圾堆放地,一切都在为今年9月开挖的“华山湖”做准备。这个大湖2018年建成。湖水来自东平湖调水,泉水远远不够撑起它的野心,华山将成为湖中孤岛。因为不是泉水,我总觉得这个湖将与我无关。曾经的小清河虽然很脏,但孩子们觉得它并不遥远。

我知道这个大湖和它周围的一切都将成为济南新一代孩子的人生记忆,但依然无法摆脱一个让人伤感的现实:自己的家乡已经成为一个回不去的所在,陪伴我们长大的一切正在一件件地消失,它们最终将与瓦砾一起沉入湖底,成为鱼虾的乐园。

一个人的苟且,可以是另一个人的远方,反之亦然。在家乡迷路,让人恐慌。如今站在一个庞大的工地旁边,我只能通过小清河那个倔强的向南弯曲的弧度,勉强判断以前家里院子的位置。有一天,我也会变老,希望有机会站在华山湖边指给孩子们说:“那片水下曾经就是我们的老家。”

比华山湖更让我担心的是济南的地铁建设会给泉群带来致命的影响,曾经为了保护济南独有的地下泉脉,地铁建设被长期搁置,但这两年上马了,主要依据时在市区打了3000多个数百米深孔,已经规划好了路线,避开泉脉。作为一个身处异地的济南人,我为那“三股水”默默祈祷。地铁,不稀奇;但济南的泉水,一旦毁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60年代初美国学者简·雅各布目睹了美国大规模的城镇化进城,写下了《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成为半个世纪以来影响西方城市规划和建设思潮的经典书籍。她强调对小街区的应用,强调城市应当为多样性的交互提供便利,而不是设置障碍。济南几千年城市发展史成就的独一无二的泉水体系以及伴生的城市功能应该是今天济南谋求新发展的宝贵历史遗产和重要基础,而不应被看做点缀。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农村建设要看得见青山绿水,记得住乡愁。城市建设何尝不也是如此?中国的城镇化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最为快速的城镇化。新济南,请让我们在暴风骤雨中依然能看得见“老济南”的泉水青山,记得住邻里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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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