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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洋:还给孩子一个名副其实的暑假
李洋
2017年08月22日

暑假,以前在北方农村也被称为“伏假”或“麦收假”,孩子们放下书本,拿起镰刀。田地里,打麦场上,到处都是他们忙碌的身影。

朋友M,老家在临沂农村,现在是北京一家民营英语培训机构的讲师。她说:“暑假里这些孩子就像我当年在田地里要收割的麦子,一茬茬的。”

暑假,恐怕是北京孩子最忙的时节,各种培训和补习把孩子的日程填得满满的,一天就像赶场。从东城到西城,从朝阳到海淀,他们把疲惫的眼神定格在车顶棚的布纹里,释放在地铁隧道的疾风中。

不上个课外班的越来越成为班里的另类。

他们的身影,带走了几代人的期冀,把焦虑留给了他们紧紧巴巴的父母。这些人心里都把自己看成“中产阶级”。“父亲”拿着橘子,攀过铁路月台的背影,曾让几代早熟的少年潸然泪下。今天,我只能看这些孩子的背影,不愿意去触碰他们的眼神。

近日有记者卧底,应聘北京一家非常著名的民营英语培训机构少儿英语讲师,就此揭开该培训机构黑幕:老师无资质,但必须说有资质,还要包装成名师;孩子英语水平不错,必须在家长体验课上为难孩子,让家长“扎心”;要竭尽所能让家长为孩子报班。

九年前还在北京读书时,我曾打算去这家机构做个英语讲师类的兼职,通过了笔试、面试和试讲之后,开始接受“老教师”对即将上岗的年轻讲师的培训。至今我还记得一位老师私下传授给我们的经验:一定要能忽悠!要准备好段子和包袱。注意在每节课结尾抖出来,让学生在兴奋状态时给你们打分。总之,你创造的是一种被崇拜的氛围。他们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就是你们要买的房子里的沙发、冰箱,是你们喜欢的车子上的车轮和方向盘。

他没把我们当外人,但此后的培训,我再也没去。他们也再没联系我。现在想来,这种新人培训就是在确立一种价值观的集体认同。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要是不认可,趁早别来混饭。我属于自己知趣走开的一类。日后站在那个讲台上,我真不知道我在耍猴,还是孩子们在看马戏。

我觉得这类培训与教书育人的初衷背道而驰,不是诲人不倦,而是“毁”人不倦。一旦走上讲台,台下坐着的是一个个孩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个家庭的希望。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怎么就成了沙发、冰箱,他们与我喜欢的车子何干?

如果我坚持下来,也许今天已经成为“老教师”,培训新人,台下也许就坐着那位来卧底的记者。

造化弄人,九年过去了,我成了记者。中关村周围的房价从每平米一万涨到十万。唯一不变的是“新人培训”透露出的这股调调。

一些做青少年培训的朋友觉得我是少见多怪,因为这一行从来都是如此,只不过有的说得露骨一些,有的则需要自己磨砺体会,久而久之在这个环境中你就会被这种“利润至上”的行业文化宰治。

这些培训界的朋友大都有一个不愿公开讲的打算:自己的孩子要自己教好,绝不会参加这培训,那培训,事倍功半,浪费时间。

二十七年前的一个夏天,二年级,我揣着父母给的两张“大团结”站在小学斑驳的公共黑板前,努力地抬头看区少年宫来招生的简章,内容很简单:素描?25元、国画30元、油画35元、书法20元。

我从小喜欢画画,但我手里的钱只够报书法班,于是报了,练到现在。

那个曾经是少女的书法老师,如今已经是“老教师”,还在老家开着书法班,价格近乎免费,公益性质,但她招徒弟十分严格,只有感兴趣,有潜质的学生,才能入了她的法眼。庆幸当时随着少年宫的“大流儿”跟随她学习到已经超过少年宫的年纪,没法再跟班了。

五年前,我再次见到她时,很高兴她一眼就能认出一个二十二年不曾谋面的老学生。我又坐回她的课堂,在最后一排,看她悉心指导每一个孩子临帖,讲解。家长从来都在孩子旁边坐着听课,也可以习字。这是她课堂的特色。几十人的教室,安静得只有窗外的蝉鸣,闻到的只有墨香。眼前的景象仿佛又回到二十七年的那个安静的夏天。

来北京之前,觉得北京的孩子高考太沾光了。来了之后才晓得,地方上的冲刺在高三,北京的冲刺从三岁就开始了,或者说从生育建档就开始了。从起跑就开始冲刺,人生的旅途变成“百公尺”决赛。

在讨论类似问题时,一个来自云南的朋友就曾大声发问:你们学艺术,学英语,学奥数,是一技之长,我们那乡下的孩子,从小会下河摸鱼,会上树摘果子,会放羊,放牛,喂猪,喂鸡,懂农事,识五谷,就不是一技之长吗?此言一出,把在座的身份证号110开头的朋友们问得哑口无言。

反思一下你接受的教育和培训,你我或多或少都是教育的牺牲品。其实,真正的教育始于自我觉悟,是持续的兴趣驱使下的,积极的主动参与,吸纳,思考,想象,联想,分析,类比,验证,归纳,总结,实践和再创造。这个链条在诸多“伪”培训和教育机构那里被高度简化或者打乱。

小学时班里有位成绩排在中游的同学L,貌不惊人,最大的特点是喜欢刨根问底,喜欢动手实验,喜欢独立思考和提出问题。老师都不大喜欢他,觉得他是另类,很多问题他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回答,成绩不高理所当然。后来上了一所的初中,再后来抓着录取的尾巴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高考平平,刚超重点线,抓着尾巴上了一所重点大学里,从大一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在美国顶级的生物学实验室做博士后研究。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数位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尖子的“状元”或者“神童”同学,大学毕业后,很多都在老家谋一份稳定的办公室职位,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也挺好,但我们再见面时,他们总有些英雄迟暮的味道,虽然刚刚三十出头。

我更欣赏前者低开高走的教育轨迹,而不是高开低走。低开高走的低开,是成绩上的低,但却蓄积了高飞的能量和要素;高开低走的高是成绩上的高,低走却是人生的徘徊。

高压教育和超前教育毁掉的是孩子的独立思考、求知欲望和创造能力,这是三种决定教育成败的最关键的力量,是人最可宝贵的与生俱来的能力,但其损毁却几乎是不可逆转的。我们熟悉的诸多领域的杰出人才,不客气地讲,没有一个是通过被动高压强制的培训开启在各自领域认知大门的。

人们往往说教育改变命运,归根结底,谁把自己独立思考、求知欲和创造力保护和应用得最好,谁就越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兼济天下。

改变你命运的表面是成绩和工作,其实是你自己最最与众不同的那些地方。钱钟书说:“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其实,不上当,并不难,就在于做回你自己。

每个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天上的星星。每每看到早教班里三四岁的孩子一脸的疲惫,接受统一的套路模式的培训,整齐划一地比划着,叫喊着,喉咙里总痒痒的,想对他们的父母说:你们这是偷懒!耍无赖!这是暴殄天物!

“你别看手机啦!”这句话你们是否都耳熟能详,又置若罔闻?一个人走几步,原形毕露。孩子一个眼神,什么都清楚了。

你以为他们不会学习吗?他们是天生的最棒的学习机器,但他们等待的是你们细致耐心的引导和发现,期盼的是和你们一起探索这个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世界,而不是把他们送到一个中国记者教的英语班里去接收洗礼。

如果通过报班才可以缓解你们心里的焦虑,那么你的孩子注定不会达到他或她原本可以飞翔的高度。

教育重在因材施教。标准化的学校集体教育,永远是照顾大面,不顾两头。再直白一些,学校教育是在制造平庸。一张张白纸,在学校里待几年就能分化为学渣和学霸?学校如果有生命,应该脸红。

信息化时代,还在把一个个原本精彩的人生押在培训和学校上。除了一个个不会学习的,类似学校教育的牺牲品的家长,谁还能这么孩子气?在所谓教育上,你们的母校真的很成功,但你们自己真的很失败,放弃为人父母的天职,把孩子推向靠“刷单”存活的培训学校。

标准化教育恐怕是人类在诸恶中发现的最不恶的一种降低治理成本的标准化操作。孩子们融入了集体,也学会了平庸和尔虞我诈;孩子们学习了被精心安排的知识,但也丧失了反击和提问的勇气。

北京,有2000万人假装在教育他们的孩子。今天,他们觉得在画布上留下的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明天看来可能是一笔永远抹不去的丑陋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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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