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爷全然不顾去年刚搭上的心脏支架,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孤雁离群势单单 ……”这个没读过几年书的汉子,用一首自己创作的数百字的打油诗回顾了65年的人生。他借着酒劲,讲述了如何一个人创关东,带回一家人的过往。93岁的老娘还在,他依然把自己看成孩子。母亲、老伴、儿女、孙子、根雕,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我知足了,”Z爷说着,拿纸巾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珠,眼角的皱纹仿佛也被酒劲熨平了不少。
我再次见到L奶奶时,距离上次已经23年了。她87岁了。单从她佝偻的背影,我完全认不出这就是那个曾经身量挺拔的女人。那个背影在垃圾箱傍边停了很久。她发现到一个矿泉水瓶,吃力地弯下腰,手指尖刚刚能够到那个瓶子。拿起来,扔到身后的小拖车里。她显然不是一个职业的拾荒者,因为她的退休金足够支撑她一个人过上体面的生活。但自从老伴和孩子先她而去之后,她就只愿意在外面溜达。“哎呀,你是……我都不敢认你了,”她握着我的手,哆嗦个不停,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八九十年代的某一天。
X奶奶,身体硬实,70多岁,最近一直张罗着在大院里找一个晚上能到她家和她作伴的老姐妹。老伴走后,孩子在外地,她说一个人住着心里“空落落的”。她家三居室,腾出一间屋来,一个月给1000元,就只是去睡个觉,但至今她的几个老姐妹都没有一个愿意去。“一个人住,白天好过。晚上就觉得闷得慌,”她说。
G奶奶,85岁了,老伴走了,孩子不在身边。邻居家的L婶从零八年开始来侍奉老娘,也成了G奶奶的伴儿。去年L婶的妈妈走了,上个月开始L婶自己有了孙子,要去帮忙。G奶奶抓着L婶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你妈妈走了。你又不再这住了。我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
回老家给奶奶和爷爷扫墓,和这些老街坊相遇也就是半天内的事情。他们看着我父亲长大,也看着我长大。
"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真实得像假的一样。"
他们住的地方从60年代起就是那一片最高档的住宅区,苏联专家援建的。80年代开始扩建整修,成了那座城市最早通上管道煤气、暖气,最早各家拥有独立浴室和24小时热水的小区。
90年代,周围单位进入下岗潮,过年很少放炮,唯独这里不受影响。年三十晚上鞭炮连成片。初一早上,推门要用力,因为门口的炮仗皮堆积的就像厚厚的积雪。
这个大院里的人1958年从天南海北来此建厂,当时住宅区周围还都是农田。他们对周围方圆十几里内的原住民有着天然的优越感。因为他们是国家重点企业的职工、工程师和干部。
在这个大院里成长起来的几代孩子都继承了这种优越感。他们的医疗、教育和工作都不用发愁。多余的肾上腺素在动荡的时期成了好勇斗狠的资本,用一个叔叔的话说,那时的日子像极了电影《老炮儿》中对过往的描述。 “这里的孩子上街感觉都是横着走的,”他说。
时过境迁。
今天,那片老楼已经淹没在周围拔地而起的高层住宅之间。虽然单位效益依然不错。但顶替已经成为历史,进厂再也不是唾手可得的事情了。大院里来了新人,还是天南海北,大学生居多。
分裂慢慢开始。
周围的乡镇私人企业办得红红火火,拆迁和农转非弥合了大院与周围的鸿沟。大院里的原住民反而显得越来越形单影孤。老人故去,新人离开,幸存者越来越成为被边缘化的群体。
这个院里有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七八十岁的,但没有跳广场舞的五六十岁的,因为那个年龄段的老户大都依然在为他们没有保障的下一代拼命工作。
“跳那个什么意思啊?”F婶问。但距离大院不远的立交桥下,每天都有广场舞和卡拉OK,常客大都是以前周围庄里的。“有钱,有闲,孩子争气,要不就是想得开啊,”H叔叔说。
发小X在街上开着一家儿童服装店。放下手里的手机,看着外面尘土飞扬的高架路和地铁工地,他朝店外啐了一口痰:“看看周围,认识的没几个了。你回来也没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我带着儿子到我的小学转转。那里已经装饰一新,从厂办小学转为公办。门口保安说什么也不让进。
儿子刚三岁,好奇地通过大门朝里望去,看着课间在外面玩耍的孩子。我蹲在地上,把他环在臂弯里,在耳边给他讲以前这里的故事和传奇,他仿佛都能听懂,一直趴着大门往里看。
临走时,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一张充满稚气的脸庞,站得笔直,眼里带着笑意。就像那个夏天,第一次来到这个大门口朝里张望的我一样。
一转身,三十年。如果当年的我此刻能出现,我一定好好款待他。那些试图一头扎进遗忘海洋的人,却最终登上了记忆的彼岸。从此被困在童年的孤岛上。
校门换了,好在门口的大杨树还在。从今天起,它成了我童年记忆最崭新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