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灵魂到底在哪里?不在天际线,在味道。
青岛,下了火车,就是海边,黄海虽不如南海浓烈,但那股咸腥味儿,会第一时间在你的味觉记忆中定义这座城市。
齐齐哈尔,被湿地和蓝天包围着,再往外是草原和森林。她的味道是瓦蓝瓦蓝的。机舱门一打开,齐市人只需要深吸一口气,那股清冽,就会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们,家到了。
石家庄,那里的空气是有色有味的,皮革、制药、锅炉、尾气……浓烈醇厚。雾霾氤氲,但并不妨碍早市喧嚣,庄里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里从来都是座英雄的城市。
北京的灵魂,就在它那股土腥味。无风三尺土,有雨半街泥。这曾是北平的侧影。春秋是沙尘的土腥;夏天的闷热的午后,急雨拍打尘土,那股土腥味,散溢到半空中沁人心脾;冬天好些,浸湿的煤灰和发霉的白菜,让年终岁末终于有些仪式感。
声音、色彩、形状、线条和味道,它们水乳交融,在一起。原本城市的灵魂是立体的。但现代化就像时空的地震,除了味道,它什么都没放过。
在一个农耕文明浸淫的国家,人对城市的向往就在于对其味道单一性的想象。
说起济南,必是一股水气,愣在黄河边冒充江南:大明湖、趵突泉和老舍先生赐予的冬天。那个湖,既不大,也不明;至于那三股水,外地人站在眼前了还在找“天下第一泉”在哪儿呢;冬天,就更别提了,“老济南”大都希望给马路安上拉锁,修啥都快。否则大风来了,小城硬装帝都。
城市的味道从来都是多元的,相互帮衬。成都,没有茶馆和龙门阵,那股麻辣味就少了引子。桂林没了独秀峰,王城还有它的气度吗?就像张掖少了祁连山的雪水,粮仓绿洲也就无从谈起了。
五味杂陈的基础是人的自由。成都、桂林、张掖哪个不是汲取了周围方圆千里的精华?最终决定一座城市灵魂的还是人本身。没有血肉之躯,城市就成了时代的纪念碑,如玉门。
没有江浙皖和洋泾浜,今天的上海还要靠崇明岛撑住门面。没有关中平原和丝路的血脉,西安哪能变成长安?没有东北腹地的滋养、胶东半岛的呼应,没有日俄的干预,大连还应叫旅大吧。
铁打的城市,流水的过客。谁都说自己是主人,随从在哪儿呢?
谁还记得你的爷爷的爷爷叫什么,葬在哪里?几代人的记忆就是一座城市的寿命。城市本质上也是一种时间的存在。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上海,每一个上海都有自己的一帮孩子。
尽管如此,时间的断层线里掺杂的仇恨、杀戮和掠夺都会在城市的风骨和身姿里留下烙印。没了浦西的老洋房,浦东就少了一面镜子,华丽立刻变俗气。一座城市的历史,不论是光荣还是屈辱,都塑造了她的模样和气质。城市本身是没有感情的。原住民把她当家,殖民者、侵略者来了也把她当家。仇恨来自成王败寇,对家的爱来自对生的依恋。
1992年济南拆除德国人建的老火车站,此后每年都有自发纪念老站的市民组织些活动。殖民者的遗产成了原住民的人生记忆。长春作为伪满国都的建筑遗存在宏大叙事中原本是时代的伤疤,现在成了城市的地标。鞍钢的前身是鞍山制铁所和昭和制钢所。多少共和国的长子们都曾有类似断裂的过往?
这就是城市的包容性。时间冲淡的一切,她都有存档。即使河西走廊里荒凉的古城遗址,也都在用满地的瓦砾和砂石诉说城市与人的生死之交。那里的故事,梭梭和胡杨听得一字不差。
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今,世界城镇人口从十几亿增长到几十亿。其中相当一部分来自中国的贡献。这几十年,中国创造了增长奇迹。城市的多元,包容了人的自由和物的归属。尊重个体,城市才能得到个体的回报。
流亡者成就了哈尔滨,仿佛水土再造了苏杭。
城镇化一边消灭乡愁,一边再造乡愁。老一代的乡愁在青山绿水,中年一代的乡愁在市井大院,青年一代的乡愁则只能在虚拟空间中寻找,那些熟悉的年代符号。人在慢慢与城市剥离,这是不争的事实。
技术对人的异化减轻了人对城市本身的依附。这恐怕是城市始料未及的挑战。作为个体的人对城市的物理介入和精神参与都在减少。城市越来越成为客体和他者。新长出来的城市陷入模式化的嘴脸。现代化消灭的是多元主义,工业化生产和规划再造了城市灵魂与空间的双重标准。
各个城市的新区就像标准化模式生产的多胞胎。“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城市也是如此。在那里,商业的档次,决定了城市的品味。所发生的一切,不啻于资本对城市的二次殖民。在这个过程中,资本和技术宣告,城市将是智慧的。但它们往往不允许我们发问:城市智慧了,人情何以堪?
在智慧城市里傻傻地过一辈子,是人类的幸运,还是城市的宿命?
我们这一代人见证过慢车马,也受益于高速列车,第一代也是最后一代,有这样炫目的时空跨越。仿佛一棵树的年轮,在背阴面会挤压在一起。我们第一辆自行车是有生命的,每根车条都擦得铮亮,就像家庭成员一样,同处一个屋檐下。今天,自行车已经变成了公交车。
人深爱一座城市,爱的往往是那里一段不便言说的际遇,而不是一片人人可见的风景。但如果那是一座有温度,有灵魂的城市,生活在其中本身就成了一种人生际遇。
在一座可以幕天席地的城市,门上的锁,锁住的是秘密,不再是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