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媒体工作,新年和春节都是“关”。新年要绞尽脑汁写年终稿儿,春节则要把年味儿写出来。这两样都极难,前者是炒冷饭,后者是无米之炊。
每一篇刻意渲染年味儿的文字,都是年的祭文。
过年,首先过的是农耕文明血液里的信仰,其次过的是仪式感。没了这两样,过的仅剩回忆。
曾有这样的提法,影视作品里不论什么东西,解放后都不能再成精。这样的注脚下,四零后恐怕是以信仰为年的最末一代。五零后的年则因青春期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饥馑,开始逐渐看重饱腹感和仪式感。
问问爸妈,啥是过年?过年就是吃饺子,穿新衣。再没祖先和灶王爷啥事了。
在一个大家庭中,二零后的祖父母走了,一个家族的记忆就损失了大半,年只剩下仪式;五零后的父母成为远在手机里的声音,年只剩下回忆。八零后似乎没有时间回味太多,就要为自己怀里的一零后绞尽脑汁制造年味儿。
在一个自然地理空间单元内,年味儿的灭绝就像濒危物种一样,不是因为这一物种本身繁殖或生存能力下降,而是因为其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越来越萎缩。竹林从半个中国退归为秦岭和滇西的几个孤岛,熊猫还能多到哪去?雪线退到山顶了,雪豹还有活路吗?
健在的最年轻的二零后也将近90岁,如果把他们的人口分布在地图上标记处,那就是年最后的孤岛。考虑到他们对所在家庭的日渐羸弱的控制力,真正的年只存在于他们逐渐消亡的记忆中。就仿佛一个物种,死掉了最后一只雌性,或者雄性。年,已去日无多。
画在手腕上的手表从没走过,但却带走了我们最美好的青春。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年味儿说到底,是中华民族的顶级上层建筑,套用句俗话,是中国的软实力。但是当我们靠再造年味儿提醒华人年到了时,春节也就彻底沦落到圣诞节的段位了。
大约在前年,中国住在城市的人口首次多于农村。这个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很少有人提及。大事基本都是小会决定的。大变局也往往都是自己默默完成的。大约在去年,中国上网的人口首次超过不上网的人口。这两个几乎不可逆的转变时间节点放在大时段里几乎是重合的,反映了技术与社会变革间高度的正相关性。人不再群居,个人的边界再不是用脚丈量的,而退回到大脑深处的自我。你唯一确定的是你试图在朋友圈里塑造的自己的形象,但你甚至连自己身体都无法做主。
城市包围农村,虚拟入侵现实。人造年全面上位,势不可挡,再自然不过。别怪年轻人整天玩手机,这和当时老农民整天下地干活如出一辙。后者是土地的儿子,前者是网络的原住民,谁让人有如此强烈的主观能动性呢?谁也不怪。这就是人的宿命。不在做奴隶,就在去做奴隶的路上。人们太急了,刚摆脱身体上的奴役,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赞美自由的美好,整齐地就好像他们当奴隶时一样。
熊猫发情期一年只有几天,人却可以时时刻刻发情。情绪随时可以被动员,谁还在乎年里的祖宗和灶王爷?至于美食?新衣服?某爸爸随时能解决的,非要等初一那一天吗?那么鞭炮呢?拜托!空气受不了,婴儿受不了,宠物受不了!
每天都是年,我们累不累?木心说:“我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如是,快递小哥应是世界上看到笑脸最多的职业。你干干试试就知道了。器欲难量!
你们把亿万年间太阳给地球通过动物和植物存储的能源刨出来,抽出来,仅仅为了少数人的更高、更快、更强而在几百年内通通消耗掉,并由此造成无尽的自然和人道灾难,怎么不提空气和婴儿?你们每三个小时灭绝一个物种,却只在乎被自己驯化的那些奴隶?
与其说年味儿淡了,不如说是人味儿淡了。
年退化,人进化。不是年的悲歌,也不是人的幸运。人总给大时段赋予感情色彩,仿佛生就是希望,死就是悲伤。何必呢?视野再往后拉一个星系,年也不过是一大群自命为高级生物的东西,根据太阳角度的变幻带来的水土变化,总结和践行的一整套行为规范里的一个地球绕日公转的节点。
手机已然成为能够与自己下一代争夺时间和关注的角色。再往后我不敢想。人工智能之类开启的未来里,有必要给人冠以新的称谓,才能和以前的人相区别。我觉得叫回“智人”更妥帖。尽管我们单拎出来放回野人世界,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有很多文化保守主义者对西方节日的入侵深恶痛绝,但却对春节内在的系统危机闭口不提。世界史上靠节日完成颠覆的好像不多,到是堡垒内部的刚性形变带来的文化冲击则最为彻底。从这个意义上,保卫春节,就是保卫中国人本身。
而要上升到保卫人的高度,春节和圣诞节则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后者已经遍体鳞伤,前者还在奋勇抵抗。